血星当空的第五夜,长安城开始下起黑色的雨。
裴琰之站在衙门后堂,铜盆里的清水映出他左眼的异状——瞳孔已扩散至整个眼眶,黑得如同墨斗最深的裂缝。更可怕的是,每当他眨眼时,眼睑内侧都会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大人,西市又出命案了。“师爷捧着卷宗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卖镜子的波斯胡商死在铺子里,全身皮肤...像脱衣服一样被褪了下来。“
裴琰之接过卷宗,竹简突然变得滑腻异常。他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竹简,分明是一截泡得发白的人指!指节上缠着几根墨线,线头一直延伸到他的袖口里。
“大人?“师爷的声音忽远忽近,“您的手...“
裴琰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融化。指尖渗出黑色黏液,滴落在地砖上竟长出细密的纸纤维。他慌忙用袖口遮掩,却听见布料下传来“嗤啦“一声——袖中藏着的半片铜镜突然灼烧起来,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
当夜子时,裴琰之循着铜镜的灼痛感来到西市。胡商尸体所在的铺子门窗紧闭,门缝里却渗出蓝绿色的光。他推门的瞬间,悬挂在梁上的十二面铜镜同时转向,镜中照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十二个正在蜕皮的陆修远!
“裴大人来赴约了。“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裴琰之猛回头,看见货架上的每面铜镜里都站着撑青伞的陆修远。镜中人的皮肤正在龟裂,裂缝中伸出无数黑色丝线,如同活物般向镜外蔓延。
最中央的落地铜镜突然泛起涟漪,陆修远的脸从镜面缓缓浮出。他的左半边身子已经纸化,右眼却亮得骇人:“您可知为何二十八宿独缺角宿?“随着他的话语,镜中浮现出天宝元年的场景——年轻的玄宗皇帝正在观赏一面新铸的铜镜,镜背镶嵌的翡翠阴阳鱼突然渗出鲜血...
裴琰之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碎片如毒蛇般钻入脑海。他看见自己三日前在棺材铺斩断的墨线,此刻正长进他的血管里;那些黑色丝线在皮下蠕动,所过之处皮肤开始呈现纸质的纹路。
“你我都不过是量尸簿上的一笔。“陆修远的声音突然变成裴琰之自己的声调。镜面轰然破碎,无数碎片悬浮空中,每片都映出裴琰之不同时期的死状——溺毙、焚身、剥皮...最后一块碎片里,他看见自己穿着京兆尹官服,正在给一个木匠模样的年轻人递墨斗。
裴琰之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拔出佩剑刺向中央铜镜。剑尖触及镜面的刹那,整间店铺的铜镜同时炸裂。飞溅的碎片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站在血泊里,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滴血的墨斗。
五更时分,打更人发现西市镜铺大门洞开。进去查看时,只见满地铜镜碎片上映着同一个画面:裴琰之端坐在镜台前,正用墨线在自己脸上弹画星图。他的官服下摆渗出黑血,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洼,血泊中漂浮着半片翡翠阴阳鱼。
晨光初现时,新任京兆尹的仪仗经过槐木巷。轿中的年轻官员掀开车帘,看见巷口站着个撑青伞的老者。那人转身的瞬间,官员腰间的铜镜映出诡异的一幕——老者官服下露出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全是墨线弹出的“正“字。
而在巷尾阴影处,一个木匠打扮的年轻人正低头打磨新做的墨斗。斗身乌木上,二十八宿星图终于补全了最后一颗角宿。当他抬头时,晨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两道重叠的影子——一道是木匠,一道是正在蜕皮的京兆尹。
正午时分,长安城的黑雨停了。积水退去的街面上,到处都残留着指甲盖大小的碎纸片。有好事者捡起查看,发现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一个姓氏,笔迹与官府验尸簿上的记录一模一样。
黑雨下了七天七夜。
长安城的百姓紧闭门窗,用浸过香油的棉布塞住缝隙。可那雨水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砖缝渗入屋内,在青砖地上留下蛇行般的黑色痕迹。西市卖胡饼的康老五不信邪,伸手接了几滴雨水,第二天被人发现时,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站立的纸俑,脸上还凝固着惊骇的表情。
陆修远撑着青纸伞走在雨中。伞面上的二十八宿图泛着暗红光泽,雨水打在伞上竟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奇怪的是,黑雨落到他周围三尺便自动避开,仿佛畏惧伞面上那些蠕动的星图。
“第七个了...“
他蹲在永阳坊的水沟旁,用伞尖拨弄着一具半融化的尸体。死者是巡夜的武侯,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透明状,内脏在胶质般的躯体里缓缓浮动。陆修远用墨斗在尸体额头弹了道线,尸身立刻收缩成巴掌大的透明薄片,边缘处浮现出细密的梵文。
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恍惚间,他又看见十年前那个雨夜——九岁的自己跪在渭河岸边,拼命拖拽着溺水者的衣襟。记忆在这里突然扭曲,被他拖上岸的“老木匠“转过脸来,那张没有五官的面皮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漆黑的骷髅。小陆修远吓得跌坐在地,却听见骷髅用父亲的声音说:“好孩子,把墨斗拿来...“
现实与幻象重叠。陆修远猛地摇头,发现手中的墨斗正在发烫。斗身上的二十八宿图亮起血光,角宿位置的裂痕里渗出黑色黏液。远处传来钟声,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看见一团黑雾笼罩在兴庆宫上空,雾中隐约有鳞片般的反光。
“还差两个。“
墨斗里突然传出李林甫的声音。当朝宰相的语调依然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慵懒,仿佛在讨论明日的朝会:“子时三刻,带着墨斗来平康坊的祆祠。记得换身干净衣裳,你身上有死人味。“
陆修远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确实闻到一股腐坏的墨香。这味道自从黑雨开始就挥之不去,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他路过一家绸缎庄,橱窗的铜镜映出他的倒影——镜中人面色青白,眼角有细密的鳞状纹路,后颈处隐约浮现出半截梵文。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陆修远站在了荒废的祆祠前。这座波斯人祭祀火神的庙宇早已破败,但今夜门楣上的火焰纹饰却诡异地泛着红光。推门进去,只见李林甫背对着他站在祭坛前,正在往火盆里投掷什么东西,烧焦的毛发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你来得正好。“李林甫转过身,月光下他的脸像蜡一样融化又重组,“看看这是谁?“
祭坛上捆着个人,正是那日给裴琰之报信的师爷。老人双目被挖,空洞的眼窝里塞满了黑色木屑,听到动静时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第八个。“李林甫用指甲划开师爷的衣襟,露出心口处鳞片状的胎记,“知道为什么选他们吗?这些人都曾在十年前接触过渭河之水。“
陆修远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墨斗在他怀中剧烈震动,绞轮自动旋转起来,墨线如毒蛇般缠上他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这九个人都是当年见证过“老木匠“上岸的目击者。包括他自己。
“你终于想起来了?“李林甫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那天在渭河边,真正的陆修远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借着那孩子的皮囊活下来的...东西。“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陆修远看见九岁的自己确实死在了河滩上,而那个爬上岸的“老木匠“撕下孩子的脸皮贴在了自己空洞的面部。墨斗从那时起就选中了他,因为这具身体是最完美的容器——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时辰到了。“李林甫突然扯开自己的官服。月光下,宰相的躯体布满鳞片状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都嵌着半截墨线。他抓起祭坛上的短刀,竟开始沿着自己的锁骨慢慢划开皮肤,“二十八宿还差最后一笔,需要活剥的皮来补全。“
陆修远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生根般扎进地砖。墨斗的绞轮疯狂转动,墨线刺入他的血管,正在抽取他的记忆、他的恐惧、他残存的人性。祭坛上的师爷突然发出非人的嚎叫,身体像吹胀的皮囊般鼓起,皮肤变得透明如蝉翼。
“你以为裴琰之是怎么死的?“李林甫已经剥下了自己半边脸皮,露出底下漆黑的颅骨,“他太聪明了,差点发现墨斗的真正用途。这根本不是诅咒的工具,而是...“
祆祠的穹顶突然炸裂,血月的光辉倾泻而下。陆修远怀中的墨斗应声碎裂,乌木外壳剥落后,露出里面镶嵌的翡翠阴阳鱼。那玉器正在疯狂旋转,阴阳双鱼的眼窝处汩汩涌出黑血。
“...是封印。“李林甫的声音变了调,像是千万人同时开口,“鲁班尺镇压妖物,墨斗则封印记忆。二十八宿完整之时,就是被遗忘者重见天日之刻!“
陆修远的身体开始融化。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变成半透明的胶质,皮肤下浮现出完整的《地藏十轮经》刺青。更可怕的是,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东西没有脸,没有固定形态,只有无尽的饥饿。
血月被黑云遮蔽的刹那,李林甫彻底撕下了自己的人皮。那具漆黑的躯体舒展变形,最终化作与陆修远体内相同的东西。两只无面妖在祭坛前对峙,师爷的尸体突然爆裂,飞溅的胶质在空中组成第三只妖物的雏形。
“原来如此...“陆修远——或者说占据陆修远躯壳的妖物——突然明白了。墨斗收集的从来不是尸体,而是分散在九具躯壳中的妖力。李林甫培养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今天吞噬这个完美的容器。
两只妖物同时扑向对方时,整个长安城的黑雨突然倒流回天空。雨滴在空中凝聚成无数透明的人形,那是十年来所有被墨斗标记的死者。兴庆宫方向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一道黑光直冲云霄,将血月染成了墨色。
黎明时分,打更人发现祆祠已成废墟。废墟中央跪着个撑青伞的人影,伞面上二十八宿图完整无缺。那人转过脸来,面容时而像陆修远,时而像李林甫,最终定格成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
在他脚边,散落着九张人皮。每张皮的手背上都有鳞片胎记,只是颜色深浅不一。最新的一张还带着体温,看官服的纹样,赫然是昨夜才上任的新任京兆尹。
正午时分,黑云散去。阳光照在长安城的街面上,那些积水蒸发后留下的黑色污迹,仔细看去竟是一个个微缩的墨斗图案。坊间开始流传,说看见个木匠打扮的年轻人在废墟间穿行,背后飘着九张人皮制成的风筝。
而在荒废的张氏棺材铺里,一口新做的柏木棺正在自动上漆。棺盖内侧,用血画成的二十八宿图熠熠生辉。当最后一笔角宿完成时,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准备破棺而出。
夜幕降临时,渭河边的渔夫看见个穿官服的人站在浅滩上。那人弯腰从水里捞起个东西——是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孩子抬头时,月光照出一张与陆修远幼时一模一样的脸。
“好孩子,把墨斗拿来...“穿官服的人柔声说道,嘴角咧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