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墨斗(一)

天宝六载寒食节,长安城西市的青石板路上蒸腾着艾草燃烧的烟气。陆修远蹲在“义宁坊“的牌楼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胡麻饼边缘的焦痕——那痕迹形如人的指纹,却比常人的指印大了整整一圈。昨夜他又梦见了那个墨斗,乌木裂缝里渗出的不是墨汁,而是温热粘稠的人血,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化作一个个扭曲的梵文。

“陆哥儿!张棺材铺的老头死啦!“粮铺的伙计王二跌跌撞撞跑来,袖口沾着几片黑红色木屑,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说是被自己养的狸奴抓穿了喉咙,可那猫...那猫三个月前就死了啊!“

陆修远怀中的罗盘突然疯狂旋转起来。这罗盘是他去年用三匹蜀锦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换来的,据说是用坠落在祆祠的陨铁所制。此刻指针在没有磁石的地方死死指向槐木巷方向,铜制的天池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棺材铺门楣上悬着的青铜铃无风自动。陆修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柏木门时,一股混合了霉变刨花与腐肉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老木匠张驼子的尸体呈跪拜状伏在未完工的棺木上,后颈处五个血洞已经呈现不自然的青黑色。最骇人的是尸体左臂——从指尖到肘部的皮肤像泡发的宣纸般层层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梵文刺青。那些字迹如同活物,随着尸体温度消退而缓缓蠕动,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竟投出细小的影子。

“这是...《地藏十轮经》的镇魔咒?“陆修远当过五年抄经生,认得出这种早已失传的于阗文体。当他掰开尸体紧握的左手时,一枚通体乌黑的墨斗咚地掉在血泊里,溅起的血珠在空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才落下。

墨斗侧面阴刻着二十八宿图案,唯独角宿的位置留着一道裂痕。陆修远指尖刚触到斗身,耳畔就响起女子的轻笑——墨仓缝隙里赫然夹着半片染血的指甲盖,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生生咬下来的。他鬼使神差地拉动墨线,浸透鲜血的棉线在棺木上方绷直的瞬间,棺材板内部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翻动身体。

血珠顺着墨线倒流,在棺盖拼缝处凝成“李丑时三刻“四个小篆。窗外恰逢更夫敲梆,陆修远数着那声响,当第三声梆子余韵消散时,平康坊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正是李御史府邸所在。

三日后送葬队伍经过西市,那口柏木棺的侧板上留着五道猫爪般的抓痕。陆修远站在人群里,看见棺木经过的店铺门前,悬挂的镇宅铜镜接连爆裂。卖镜子的波斯胡商操着生硬官话喃喃自语:“恶魄冲镜...这是大凶之兆啊...“老人浑浊的眼珠倒映着棺材,瞳孔里却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棺木,另一个竟是陆修远的脸。

清明那日细雨绵绵,陆修远在永宁坊石桥下避雨。卖炊饼的赵婆子倚着桥墩打盹,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浮现出蛛网状黑斑,像是有墨汁在皮下晕染。当陆修远怀中的墨斗突然发烫时,他看见老人头顶浮现出三根血色丝线,细看竟是浸透血的人发,发梢还粘着些许头皮组织。

“后生...帮婆婆看看这饼...“赵婆子递来的炊饼上粘着片鳞状物,在雨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陆修远触碰的刹那,眼前突然炸开无数记忆碎片——浓雾中无面人形用鸟爪般的手指撕开老人咽喉,将淌血的皮肤往自己空洞的脸上贴。最恐怖的是那怪物转身时,后颈上浮现出与老木匠尸体相同的梵文刺青,只是字迹更加鲜红欲滴...

次日清晨,赵婆子的尸体旁围着几个不良人。陆修远躲在看热闹的人群后,看见尸体右手指缝里卡着片黑色木屑——与老木匠棺材铺里的一模一样。当晚他磨墨抄经时,发现砚台里的清水莫名变成了铁锈色,窗纸上映出个佝偻人影正重复着揉面的动作,每揉一下就有黑红色的液体从指缝渗出。

五月廿七,陆修远被请去修葺王掌柜家的藻井。当他用墨斗在房梁上弹线时,棉线突然崩断,飞溅的墨汁在橡木上蚀出“王午时井“四字。正午的钟声刚刚响起,后院就传来侍女撕心裂肺的尖叫。陆修远冲到古井边时,只来得及看见王家小姐葱绿色的绣鞋在井口一闪而过。

井水泛着诡异的蓝绿色,少女被救起时后颈粘着团透明胶质物,像是某种水母的残骸。赶来查看的王掌柜突然僵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陆修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井底——青苔覆盖的井壁上嵌着张完整的人脸,那面容正是三日前暴毙的李御史,眼睛还在缓缓眨动。

当夜子时,陆修远被案几上的窸窣声惊醒。墨斗正在月光下自行震动,裂缝里渗出蛛丝般的血线,在桌面上织就一幅星图。铜镜映出他后背趴着个皮肤青紫的侏儒,那东西正用长指甲挑开他后颈的皮肤,将墨斗里渗出的黑血注入他的血管。最可怕的是,他竟对这恐怖的场景感到莫名的熟悉。

中元节前夜,陆修远在清洗墨斗时,于绞轮夹层里摸到块硬物——那是半枚带血的指骨,断面齿痕与他幼年跌落山崖时磕缺的犬牙完全吻合。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九岁的他从渭河里拖上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溺水的老木匠,而是一具贴着人皮的骷髅。那具骷髅当时就拿着这个墨斗,用没有舌头的口腔对他“说“了些什么...

鬼门关大开的子时,墨斗在供桌上彻底碎裂。陆修远看着一颗暗红色的妖丹从碎片中升起,如同活物般钻入自己口腔。镜中的脸开始融化,像燃烧的蜡像般扭曲变形。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见自己左手手背的鳞片胎记剥落,露出底下刻着的梵文——正是老木匠尸体上《地藏十轮经》的最后一章,字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刺上去的。

雨幕中,新到任的京兆尹裴琰之掀开车帘。他看见个撑青纸伞的木匠站在巷口,伞面上用血画着完整的二十八宿图。当那人转头微笑时,官员腰间御赐的八卦铜镜“咔“地裂成两半。镜面夹层里飘出片枯黄的皮肤,上面刺着的梵文与棺材铺尸体上的如出一辙。

铜镜碎裂的声响惊动了拉车的骏马,那匹西域进贡的良驹突然前蹄跪地,眼中流出两道血泪。马夫颤抖着指向马鞍——皮革上浮现出五个指印状的焦痕,与李御史脖颈上的抓痕一模一样。青伞下的陆修远嘴角咧到耳根,声音忽而苍老忽而稚嫩:“裴大人,您的棺材该上漆了。“

当夜,裴琰之在书房翻阅卷宗时,烛火突然无风自动。他伸手去护,却摸到卷宗表面变得湿滑黏腻。低头细看,手中拿着的竟是一张湿漉漉的人皮,边缘处还粘着几根蜷曲的汗毛。

人皮在他指尖微微颤动,边缘锋利如刀,割开他食指的皮肤。血珠滴落在桌案上,竟自行游走成字:“画皮需食七人,终得替身;墨斗量尸九次,必噬其主。“字迹下方,浮现出一幅简笔绘制的二十八宿图,唯独角宿的位置留着一个血点。

“谁?“裴琰之猛地抬头。窗外传来“笃笃“轻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叩击窗棂。推开雕花木窗,院中古井边立着浑身湿透的王家小姐。月光下,少女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后仰,露出喉咙处五个发黑的指洞,与李御史脖颈上的伤痕如出一辙。

“大人...井底的...真相...“少女的嘴唇纹丝不动,声音却从她手中捧着的湿透竹简里传出。那竹简表面布满霉斑,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

裴琰之强忍恐惧接过竹简的瞬间,少女的身体突然坍缩,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渗入地缝。竹简上,暗红的字迹如蚯蚓般蠕动:“鲁班尺量阳间木,九幽墨度阴魂尸。墨线断处生死界,血星现时人皮易。“竹简末端粘着几片黑色木屑,与陆修远在赵婆子指缝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三更梆子响过,裴琰之鬼使神差地来到荒废的张氏棺材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厅堂中央摆着一口未上漆的柏木棺,棺盖上用墨线弹着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七张人皮如衣裳般散落四周,最新的一张竟是他府上侍卫统领的——那汉子今早还随他巡视城门。

每张人皮的手背上都有鳞状胎记,只是颜色深浅不一。裴琰之颤抖着拾起侍卫统领的人皮,内侧还带着体温,指缝里残留着黑色木屑。当他将人皮举到月光下时,皮肤突然收缩,紧紧裹住他的手掌,像是渴求着新的宿主。

“您可知这墨斗的来历?“

陆修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裴琰之差点跌入棺材。转身时,他发现自己手腕上已无声无息缠满了墨线。烛光下,陆修远的脸半人半妖,右眼瞳孔里映着七条扭曲的人影,正是那七张人皮的主人。

“开元年间,玄宗命人仿制鲁班尺镇压杨贵妃梦中的无面妖...“墨斗的裂缝里渗出黑血,在地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却不知那妖物就藏在尺中...“

裴琰之突然拔剑,寒光闪过,缠在腕上的墨线应声而断。剑锋划过陆修远的手臂,伤口里飘出的不是血,而是细碎的纸屑,在空中组成一个个微型梵文。

陆修远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男女老幼的哭嚎。他的皮肤如蜡般融化,最终变成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有后颈处浮现出完整的《地藏十轮经》刺青。

五更鼓响时,巡夜武侯发现裴琰之独自站在棺材铺里,正用墨斗在自己左臂上弹线。星图唯独缺了角宿一星,而大人的左眼已变成墨斗般的纯黑色。夜空中的启明星位置,赫然悬着一颗血红色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