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郝蝉在酒吧里找到郝军。

他以前是个非常能说会道的人,中年失恋后,喉咙开刀做了手术,讲话变得很小声,微不可闻。后来投资失败,又失去一大帮朋友,沉迷夜店的赫兹和灯光,眼底青黑,脱发成地中海,自觉失去男性魅力,经常戴着一顶渔夫帽,混肴在那类唱b-box搞艺术的男人堆里,宣传自己“口技”很厉害。

从抽屉里拿出三瓶牡蛎片给郝蝉看,其中一瓶已经拆封了,估计吃了也没什么效果。还有治疗脱发用的米诺地尔喷剂。

郝军活到六十多岁,还是很在意形象的一个人。

可谁又能一直抵抗衰老呢,她宁愿记忆中那个年轻力壮、意气风发的父亲,变成低眉顺眼,脊背佝偻的老头子,也不想他变成现在这样。

保姆将他的成人用品归拢到一个塑料袋里:“除了降压药,别的我现在就收拾了,扔掉去。”

他靠着女人起家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自然很重要,郝蝉只得说:“放着吧,不然他又要闹了。”

郝蝉在一堆体检报告里,看到美中宜和生殖中心的排卵监测检查报告单,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保姆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又羞又臊:“老总还没放弃,想要生儿子!我那天听他打电话,做试管,要十几万呢。你管管你爹,别给他那么多零用。没钱就不折腾了嘛。”

郝蝉用IPAD登录郝军的账号,定位他在一家宾馆附近,又登录微信,查看了他的聊天记录。很快就锁定了美甲店的店员,很年轻的打工妹,普通到郝蝉都不想搭理。

郝军给美甲妹画饼,只要生了儿子就给一套房子。

郝蝉把喝醉的郝军绑到美甲店门口,让他睁开眼睛看看清楚,那个美甲妹有男朋友,每天下班都会来接她回家,借此劝他打消生儿子的念头。

“别再愚蠢了,你这辈子,没有那个命。你认命吧!”

郝蝉压抑着心头的怒气,一把掀掉他头上幼稚可笑的渔夫帽,在地上踩了两脚。

郝军稀疏的头发飞翘起,乱纷纷地,十足地像个草寇。

这个曾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招蜂引蝶的男人,越老越不中用了,被女儿一顿数落,愣了几秒。

“我就想要个儿子,我有错吗?”郝军反应过来,双手攥拳,整个人像被天雷劈了似的抽搐起来,指着郝蝉的鼻子,怨怼道:“最毒妇人心,说的他妈就是你。他妈的李尧当你的狗,我可不当,我他妈的永远是你爹!”

情绪激动地骂了两句后,他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怒不可遏地瞪着郝蝉,两行清泪突然落下:“老子白养你了。你滚。”

他捡起地上的帽子,拍了拍脚印子,搂在腋下,朝昏暗的夜色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骂:“你不就是赚了两个臭钱,你牛逼得很?没有老子,你屁都不是!”

郝军不让她跟着,转身凶她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你往楼梯上泼润滑油。你把你盛姨肚子里的搞没了,你妈把你盛姨辛苦养大的儿子搞没了,你跟你妈,真是畜生道投胎来的,一个比一个坏!”

郝蝉鼻子一酸。

“爸,你喝多了。”

“我还没开始喝呢!”

逆着寒风,悔恨变成白色的雾团,不停地往外冒着:“春肚子里,是我的种,是我的……儿子……是儿子……”

听到“儿子”这两个字,郝蝉终于停住脚步,脖子紧缩在羊绒围巾里。

2011年2月刚开学,很多同学围绕着郝蝉,谈论郝军中标的新闻。经过公开拍卖,郝军力压资金雄厚的竞争对手,拿下江边最炙手可热的地皮,估价100个亿。

开春第一拍,竞标的几家公司都持观望态度,请示集团董事长的机会只有一次,多数大公司的代表都过于谨慎保守,没敢往上押,郝军亲自出马,信心十足。

在行业里连全国前一百都排不上号的民企,一战成名。

这件事也很快在班上传开了。

“千真万确,电视媒体都报道了,郝蝉的爸爸拿了江边最核心的居民用地,要融资一百个亿呢,我爸就在银行上班,他告诉我的。”

“真厉害啊,郝蝉,没想到你是百亿富家千金。”

“郝蝉可是妥妥的白富美。到时候我们买你家的房子,会打折吗?那种地段以后肯定限购,早买早赚。”

“一百亿都是银行的钱。”郝蝉解释,希望他们不要过度解读新闻。“我家只是有点小钱而已。”

他们起哄得更厉害了:“一百亿在大小姐眼里只是小钱而已,太哇塞了。”

“你是我现实认识的所有人里,最有钱的了!”

一切都是美好的景象,那个时候,郝军为了逼迫周春梅离婚,已经掐断了她的全部经济来源。周春梅慌了阵脚,靠卖一些二手旧衣服、旧包包维持生活体面,她还有很昂贵的保险要供。

当初郝军非常反感她买那些保险,骂她被人忽悠,是大冤种。当着郝蝉的面数落:“你妈那个人根本没有财富知识,只想花钱而已。”

“可她们说,金丝雀都是这样的啊。”

周春梅对自己的定位不清晰,让郝军嗤笑。

郝蝉忍不住纠正:“妈,金丝雀不是你这样的啊。”

“那是哪样?”

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

郝蝉说:“至少得有点明星样吧。”

后来去精神病院看望周春梅,她依旧大声嚷嚷着自己是金丝雀,不该被这样对待。

郝蝉说:“妈,金丝雀,通常都是雌竞赢家。”

她输了。

人财两失。

郝蝉再次偷看郝军的手机,一个年轻的服务员怀孕了,问郝军索要分手费和精神损失费。

郝军坚持要生下来,他很兴奋:“我给你在凤起路买套房子。孩子也不用你养,好吗?”

那个女服务员没什么心眼子:“我在检查出怀孕之前,突然觉得牙疼,就吃了两片止疼药。现在这个孩子肯定不能要了,担心有缺陷。”

郝军很失望。

女服务员药流后,他不死心,又约她出来:“医生说你是易孕体质,你给我生一个儿子,好不好?”

服务员挺矫情的,过了两个小时才回复他:“不能白给你干呀,你给我买辆车,三十多万。我就当你付定金了。”

应该是请教了身边的朋友,这种女生,没什么见识,也拿不准主意。她应该是反应过来,郝军在白嫖她,所以才张口要钱。

郝军在忙,没看到这条信息,郝蝉看过消息后,她那边也会显示「已读」。

郝蝉主动提出包养:“我给你一张信用卡,额度有十万,你花多少都记在账上,怎么样?”

女服务员见钱眼开,心花怒放,毕竟她一个月工资才3000多块钱,十万额度的信用卡,对她来说简直是天降巨款。

“今晚月湖花园,不见不散!”

郝蝉同步删除了对话。她有一张信用卡,是郝军升学宴时给她的,庆祝她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卡片已经激活了,但一直没用过,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

郝蝉出门的时候,周春梅在客厅跟人打麻将。

张姨今晚手气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家老郝,天天不着家,也没见你急的呀。”

“男人的花期很短的,特别是应酬多的男人,早就没子弹了,能招什么女孩子喜欢。”周春梅摸牌,是张九筒,扔出去被下家捡走,直接一手胡牌,她脸色一下就不好了。“男人的钱在哪儿,爱就在哪儿。你老公在外面私设小金库,你要当心点咯,天天在外面爆金币,也不知道给你换块新手表,这么老的款式,撑不住场子的。”

她洗牌的时候,手腕轻轻碰了一下张姨。

张姨瞄了一眼周春梅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顿时偃旗息鼓。

对面的方姨又把话题拽回来:“也是,我们这把岁数,早就不过性生活了,撑死了就八分钟。”

“时间长短都不是问题,老夫老妻,遵守社交礼仪,问题是会得妇科病,弄得身上难受死了。”

“还是羡慕宋老师,离异之后谈的对象都是20岁的体育生,吃的不要太好嘞。”

“在哪里认识这么好的啊?我们这个主妇的圈子太窄了,天天围着老公孩子转,都没什么机会。”

“我前夫举办了那个明星足球队慈善友谊赛,体育生来当志愿者,我跟他一见如故。当晚就吃了苹果。”

“那种慈善活动,就是借活动的名义去捞钱的,别人喊我,我都不爱露面。我又不喜欢足球,也不喜欢戏曲,无聊的很。”

“那你以后要多去的,没准儿就开启人生第二春了。”

“你别挑唆我,我不吃你那一套。”周春梅嗔怒道,“破坏人家家庭,下辈子要投胎当猪狗的。”

周春梅看到郝蝉在门口穿鞋子,打住成年人荤腥的话题,对郝蝉说:“你养的那只蠢猫,把我的沙发抓坏了呀,好扔掉去嘞。”

“扔掉干嘛?我已经养出感情了,不准扔!”

“畜生能有什么感情,你还指望以后这只蠢猫能给你养老啊?杨妈一天铲三次屎,我都嫌臭。”

没过多久,蝉宝因为应激死掉了。

这件事,成了郝蝉心里的一道疤,每每想到,都会难受半天。她的蝉宝,养了三年的蝉宝,那么多美好温馨的回忆,突然就死掉了。它死的时候,该有多么难过痛苦啊……该有多么需要她啊……

“蝉宝最爱我了……”

“什么爱不爱的,阿猫阿狗又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爱你?”周春梅见不得她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还在旁边冷嘲热讽。“大不了再赔你一只,又不是值钱玩意儿。”

从前蝉宝走丢过一次,丢了半个多月,后来又自己找回家,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蝉宝是爱她的。失而复得后,蝉宝时刻跟着她,眼睛二十四小时在她身上来回打转,哪怕是睡梦中,也要梦呓几声,就好像走丢的人是郝蝉,并不是它一样。

蝉宝平时很温顺,一喊它的名字就过来了。郝蝉内心最困苦的夜晚,都是蝉宝陪着她一起,她们的感情很深厚。

周春梅一直在推卸责任,她怎么知道猫咪胆子这么小?她怎么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郝军出轨,有私生子,搞诈骗,一桩桩一件件她总是能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难道她一辈子都奉行不知者无罪,这样坦然自若地过下去吗?

周春梅,你以为你是谁?

没错,就是从蝉宝死掉那天开始,母女关系急速恶化。

——

周春梅说的要离婚,没有一次是认真的,都是为了让被人来劝和。

身边人都习惯了劝和不劝分。

只有郝蝉劝周春梅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她在来的路上,让李尧找了最专业的律师,这次是动真格的。

“正好2月1号颁发了的新的婚姻法,比较有利于你。你只要签字就好。”

周春梅只是装装样子,把结婚证上,郝军的头像给剪掉了。

真到了办离婚手续这一步,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油然而生,不能自主地问郝蝉:“民政局刚给我发了珍珠婚的纪念品……”

“妈,那天晚上,你和张姨她们打麻将。你知道我出去干什么去了吗?”郝蝉终于摊牌了,“我出去找郝军的小三了,我以为摆平那次风波,就可以维护住家庭的幸福和完整,可是我错了。”

“我之所以对人生的看法这么悲观消极,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从来不敢勇敢地做自己,一直在嫉妒、怨恨别人。因为你,我才对婚姻失望的。这样,你满意了吗?”

她袒露内心,不再掩藏。

身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里,隐形的“大家长”,郝蝉有黑化过一段时间,她自以为是的“挽救”,回头看,简直可笑至极。

她料到母女关系注定会恶化,就像陈律的腰伤一样,都说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因不变,果迟早会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逃不掉的。

郝军和周春梅没有离婚,也是各玩各的,彼此心照不宣。郝蝉瞬间就觉得,她当初敌对盛令春真是可笑,甚至希望17岁的周褚安可以帮忙阻止自己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