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卿先别激动,为什么要屠杀臣民?”
朱由崧实在不理解,究竟什么原因,这可不是几个人,而是万余人。
然而高弘基神色凝重,毫无戏谑之态,极为认真。
“改元弘光之事从未与大臣商议,这也就罢了。
但是陛下八月初一的预言,委实骇人听闻,倘若不成事,恐沦为天下臣民笑柄。
如今为时尚早,现在全部格杀还来得及。”高弘基苦大仇深说道。
朱由崧不禁哑然失笑,说到底还是没有信心。
“你读的王学就不相信鬼神之说?”朱由崧眼神中目光含笑道。
高弘基觉得弘光帝是在考验自己,王学可是当今大道:
“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未有物格、知至而不能通乎此者也。”
意思就是,如果能真切探究事物本质,达知识极致,宇宙间幽明、生死、鬼神诸般深奥疑难皆可明了。
朱由崧微笑道:“鬼神是无法格物致知的,究竟有无鬼神?”
高弘基捋着胡须应道:“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王阳明《传习录》
朱由崧满意点头:“你看,你不是知道答案吗?
太祖高皇帝就存于朕心中,你如何就知道八月初一不会出现奇迹。”
高弘基忽然陷入沉思,还想反驳,但是弘光帝并没有给他机会。
朱由崧远眺天际的尽头道:“天象之变,乃是天意所指。
正如儒宗董仲舒云“天人感应”,人的行为与天的意志息息相关。”
高弘基万万没想到朱由崧会引用汉儒董仲舒的学术理论,这也太复古了。
汉儒董仲舒距离现在崇祯十七年,虽然对现代人来说都是古代,但是差距足足有一千八百年。
情况就像你去峨眉山登上金顶观光,旁边突然有人整上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
若真实发生,你只会以为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因为太违和。
此刻,高弘基也是同样心情,董仲舒《春秋繁露》之再兴,可溯至嘉靖年间“大礼议之争”。
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之争中,主张尊奉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考,这与当时的礼制相冲突。
为了加强自己观点,嘉靖皇帝利用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推崇先儒学说,认为天意与人事相互感应。
嘉靖说他任内风调雨顺,足以证明自己的立场符合天意。
而弘光帝朱由崧,也同样打算利用这些“上天意象”,加强他的统治法理性。
因为只有他知道,崇祯皇帝的太子和三太子,在这个时间点,其实还没死,但如今还没被发现。
同样利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但嘉靖不是穿越者,他只能顺着天意来用,佐证自己得到上天认可。
但是朱由崧是穿越者,所以他角度特别刁钻,他打算反着天象来操作:
“朕天人感应了,接下来会出现日食,这是太祖亲口告知。”
从而逆推自己承天授命,坐实他自己真龙天子的地位。
高弘基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紫禁城的,但是弘光帝反复在他面前发誓真的与太祖心灵感应,让他拭目以待。
任何人在古代生活,多少会有点迷信。
高弘基看到他如此信誓旦旦,也只能选择相信。
但是心下还在考虑着等重组内阁后,一定要将北伐放上议程,就是八月初一这时间点太尴尬。
大明的税收制度分为夏秋两收。
夏税征收限每年八月前纳完,所征称夏税。
秋税征收不得迟于次年二月,所征称秋粮。
所以每年六至八月,朝廷都会财政枯竭,往年会请求借用皇帝内帑。
今年情况更严重,因为高弘基为了支持史可法北上勤王,今年四月的时候已经花光国库。
高弘基就是明末最艰难的救火队长,哪哪都需要钱。
说不定为了这次北伐山东,还得再加税。
唯一值得庆幸,是弘光帝登基的时候,没有脑子一人,提出要大幅减免赋税。
不然对这个本就家徒四壁的朝廷来说,无疑就是雪上加霜。
原本的历史上,弘光帝朱由崧是有大范围减税。
因为当时弘光朝廷实质上已经放弃北方,所以提出大量豁免北方税收的旨意,纯属口嗨。
但是现在的朱由崧不同,他志在收复中原。
他不可能自断财路,而且他对于大明的税收制度本就有诸多不满。
此刻确如韩赞周所言,朱由崧现在千头万绪,诸多事务难以一蹴而就,只能徐徐图之。
高弘基离开以后,韩赞周默默走上前,假装随意的说了句:
“重组内阁在即,看来高弘基也是不甘寂寞。”
朱由崧凝视韩赞周离去背影,刚才高弘基喝骂韩赞周,没想到对方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别看这句话轻飘飘,乍听之下像是陈述很普通的一件事。
但是却硬生生,把原本出于忠义的发言,贬低成图谋私利,意图争权夺利,想当这个文官之首的兵部尚书。
朱由崧虽然不易受人左右,但长此以往有这种“耳边风”,三人成虎也是不是不可能。
皇帝这个身份,让他真正有了孤家寡人的感觉。
你说韩赞周的推测毫无道理吗?
有可能就是他想的一样,高弘基今天这一出,就是为了争取做兵部尚书,展现自己知兵的一面。
但是史可法难道就是好人选?
也不然,此前种种行径都证明了,优柔寡断的史可法在太平年代或许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兵部尚书。
乱世没有容错空间,也没有时间让他权衡利弊,所以历史上弘光朝的灭亡,他的责任不小。
而马士英呢?
原本的历史上,就是他接替史可法成为兵部尚书,然后搞出来“联虏灭寇”的卖国操作。
这辈子朱由崧绝对不能容忍此事发生,所以他也并非兵部尚书的好人选。
大殿之上,朱由崧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之上,如今的紫禁城刚刚重新启用。
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人数都不够,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南京皇宫也有两百多年历史,朝廷也没有钱财进行修缮,表面看不出问题,但是稍微仔细看,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等初为皇帝的兴奋劲散去,朱由崧只觉得头上的冠冕沉甸甸的。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他头上的十二旒冕冠,前后都有十二排玉石、宝珠,说实话也挺沉的,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失平衡。
所以他时刻都要注意着,不能失衡,这也是皇帝的责任。
朱由崧将自己的卧室,命名为“中宸宫”,所谓“宸”者,本来就是指帝王的住处。
所以他简单前缀加上一个“中”字,说作自己对前世的一点向往。
另外中宸也有另外一番含义。
张衡《西京赋》中的“消氛埃于中宸,集重阳之清澄”。
这里的“中宸”是天地交会之处,也就是乾雷勾动坤火的地方,懂的都懂。
可惜马君绰不在身边,不然又是一个不眠夜。
四更的钟声刚刚消逝,五更的鸡鸣尚未响起,朱由崧在宫女们轻手轻脚的伺候下,开始了日常的梳洗。
温水拂过他的脸庞,太监们为他更衣,穿上日常穿着的道袍,那一针一线都蕴含着帝国的荣耀与威严。
衮龙袍只有国家祭典仪式时才会穿,连朝会都不一定要穿。
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所以明朝对于皇帝的礼仪还是很友善,就是这样早起有点不适应。
穿戴整齐后,太监领着他,说要去找太后请安。
朱由崧这才想起邹氏,因为自己成为皇帝,她也水涨船高成为太后之尊。
只是他也忘了,原来还需要每天早上来见她。
太后寝宫名为“西园”,负责伺候她的宫女还是曾经的两位小宫娥。
她们显然也不知道有请安这一环节,宫女说太后还没起床。
但是朱由崧也不想在此干等,毕竟这邹太后也不是他生母,只是后母。
而且一个三十几岁的太后,有什么资格让他等。
于是径直进去,拉过来椅子就坐在床边看着,本来打算待够一刻钟就离开,算是完成交代。
在昏沉的烛光映衬下,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透出一种几乎不属于尘世的光泽。
朱由崧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太后忽有动静,翻身侧卧绣榻,背背着朱由崧。
她的身体微微蜷曲,一条腿轻轻弯曲,另一条伸直,曲线柔美。
如玉般水嫩的梨形身材包裹下,几欲挣脱,更显婀娜。
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散于枕上,铺陈在枕头上,与绣花枕套相衬,添几分妩媚。
朱由崧不由自主,呆坐良久。
本说好只坐一刻钟就走,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田成来告知,说有重要军情,请他前往武英殿。
因为紫禁城也有分内廷和外廷,男性一般都不能进入内廷,只有朱由崧一个可以。
武英殿在外廷,附近还有六部衙门,方便将来的内阁办公。
目的就是保证没有人银乱宫闱,当然如果皇帝要如此任性,那也是合理合法的。
朱由崧把脑海中绮念甩掉,抖擞精神,心中却在思考着到底发生何事。
如此急匆匆地来通报,绝非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