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嫌又开始了她最拿手的逃避之策,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缪临道:“我警告你缪临,为了我日后夫君的头发,我们就少见面,少牵扯,算我求你了!”
语毕,她用手背将挡路的缪临拨开,带着倦野一起离开了戏院。
缪临本想跟出去,但于今一边缠着鞭子一边笑着说:“缪大人还是留步吧。”
缪临回身,于今又缓缓道:“我发现你方才看戏时,一直在偷瞄阿嫌呢。”
“于将军可能看错了。”
“唉,管不住心,都是从管不住眼开始的。”于今笑容中带着阴谋满满的味道,“阿嫌最贪新鲜,昨日喜欢小猫今日又喜欢小狗,你若包容的了她招蜂引蝶喜新厌旧的心性,倒也未必得不到她的人,来日方长啊缪大人,先得人,再谋心。”
于今不讨厌缪临,缪临有着世家麒麟子的贵气,又有着还未褪去的少年纯真感,若他能成为阿嫌万花丛中反复流连的那一朵,让阿嫌高兴,她也愿意出手相助。
她觉得只要缪大人参考她的意见,就能把阿嫌安排得明明白白。从花心,到专心,这样的阿嫌未必就见不到。
缪临若有所思,片刻后摇摇头:“于将军的话,恕缪某不能认同。男女感情本就该一心一意,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就不必开始。”
这就是他的固执死板之处。
如果她的眼中没有满满地盛着他,“喜欢”两个字无论多想说出口,他也会咽回去。
于今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呢?”
缪临道:“但你也有一句说得非常正确:来日方长……”
缪临朝于今稍稍颔首,示意自己要先行离去不能再陪,于今也点头回礼,又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接着目送着他离去。
人走后,于今不禁低笑,世人都说,枢密院副承旨缪大人多么完美多么优秀,说到底,还是少年。
他缺乏的是那一份破釜沉舟、算计人心、不择手段的“成熟”。
缪临走在长廊上,左侧的背景环境仿佛变成了那年的太学课堂,陆万嫌搭住了他的肩,贴上了他的唇,右侧一晃,又浮现了刚才的画面,陆万嫌毫无留恋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说着“就此别过”。
左侧右侧,中间不过隔着几年,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这两段时光的交界边缘。
然而他并未停步。
陆万嫌对他所做之事,一句年少荒唐就想揭过,断不可能。那么我们——
来日方长。
陆万嫌回了府,丫鬟灵璧、灵缇都已经在院中垂首候着了,整个惜缘郡主府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她甚至猜到,灵璧已经请好了大夫,就在那间屋子里候着。小厨房里,可能已经提前熬上了药。大家都习惯性地做好了准备,就差她挨打了。
她带着沉重的心情迈入了正厅,外祖父没有抬眸,正执着茶杯盖,缓缓地拨弄着杯中茶叶。
“外祖父,”陆万嫌赶紧掀起衣衫下摆,规规矩矩地跪下,“我知错了。”
“惜缘啊,你骚扰太学学子干什么,好歹也是一个郡主,这样胡闹,是要做国之蛀虫吗?”说到这里,宰执大人依旧没有看她,语调也幽幽缓缓地,听上去不像动怒,与以往差别很大。
陆万嫌这心里更加忐忑:“我、我偶尔遇见一位,觉得他长得好看,这才……做了糊涂事。”
“太学院聚天下英才,是为官家培养栋梁的地方,你下次少去。”
“是……”
“对了。”樊宰执放下茶杯,故作不经意地一抬眼,“你拿没拿北荣的印鉴?”
真是一个平地惊雷!
屈夫子虚弱的声音好似回荡在陆万嫌耳际:“郡主,印鉴的主人一定会来找,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
所以明知缪临的正直本性,他最不可能通敌,可在他提起印鉴之时,陆万嫌还是起了提防之心,现在,她外祖父……
陆万嫌心中翻起了巨浪,但硬是不动声色:“外祖父为什么这么问?”
岐人尚武,言论也相对自由,大多数男女青年都曾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设计过攻打北荣的计划,甚至可以详细到出动哪队兵马、用哪个型号的弓弩和车型炮。
大家对北荣恨之入骨,只要和北荣扯上一丁半点的干系,再高的高门,顷刻间就能崩塌,神仙难救。
樊宰执蹙起眉头瞧了她许久,慢慢说道:“廷尉司有个叫张二的人,他来找老夫卖消息,说屈夫子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那个张二,陆万嫌还有印象,听说是乡下老母亲生病,没怎么和大伙告别就连夜回乡了。现在看来,张二见过外祖父,以她的了解,外祖父今日这般拐着弯的提点她,也就能证明,那张二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能是我吧。”陆万嫌镇定地点了点头,先承认了下来,“死刑犯行刑前夜,廷尉司给他们都送上了断头酒,我们一群人也都喝高了,据说我还穿梭于各个监牢跳舞来着。”
“是吗?”
“是的呀,兴许我就进了屈夫子的监牢,但他那晚一头撞死在墙上,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外祖父可要帮帮我,我也是第二天酒醒了才得知此事,我没有害人啊。”
陆万嫌装作害怕惹麻烦的样子,用真实的话将局面锁死,那天喝倒了一片也是事实。
樊宰执沉吟片刻,没有言语。
陆万嫌仍是表现得匪夷所思起来:“再说了,廷尉司对屈夫子用尽了酷刑,他都没有说出印鉴的去向,又怎么可能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呢?谁不知道我是权倾朝野的樊宰执的外孙女?谁不知道我是个不学无术没有一点本事的纨绔?”
经她这样一说,也确实动摇了樊宰执的疑心。
他审视着陆万嫌,似乎在确认着她有没有撒谎。
陆万嫌最擅长演戏,她轻轻自嘲:“他要是给了我,我定然要上交换些赏赐回来的呀,不然留着干嘛使?外祖父这问题问的,真是好没道理啊。”
樊宰执没好气道:“典簿只是廷尉司的一个闲职,老夫塞你进去,只为让你涨涨经验,混混资历,到时候也好调你去枢密院。家族里不需要你出任何力,只要你不叛国,其他随你。”
陆万嫌的思绪陷入了瓶颈,就好像在打一副叶子牌,却缺东少西,串联不到一起。
外祖父问出那话,可能只是提醒她莫要辱没了家门,就像她心中的恐慌一样,她也是担忧当朝宰执有了不为人知的计划,会毁掉这高门望族。
他们疑心彼此,其实都是怕对方走错路,目的是一样的。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陆万嫌膝行几步,靠在外祖父膝头,忽笑:“真的吗?一切都随我?那我杀人放火都行?”
外祖父的手落在了她头顶,声音也从上方传来:“可以。”
“……不是吧外祖父,之前你对我可没这般宽容的。”陆万嫌啧啧两声,继而轻叹,“可千万不能违背原则,不然就成了溺爱,溺爱可是会出逆子的,你还是打我吧,这样我安心一点。”
樊宰执笑了笑,又摸了两下她的头,就像在给一只调皮狗顺毛:“我话又没说完,你可以杀人放火,然后我也可以打断你的腿,就这么简单。”
确实是很简单呢……
笑嘻嘻地送外祖父坐上了马车,见马车扬尘而去,陆万嫌随即转身。
那一霎,她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严肃了起来,表情暗得可以和阴天媲美。
“郡主,”倦野的身影从阴暗处闪了出来,对着陆万嫌一拱手,汇报道,“翟公子刚刚来过,说要问你春风得意楼里你抛弃他先行的事情,我把他拦了。”
“嗯。”
她没时间搭理翟不缚,就让那家伙快快活活地做个傻白甜吃喝玩乐也挺好。
陆万嫌快速进了书房,拧转了一下砚台,墙壁轰隆隆地向外推出了一个暗格,其隐蔽之处,便是眼最尖的暗探也无法察觉。
北荣的印鉴就放在这里,还有太学学子栾树匿名写的那篇文章。
这一天马不停蹄,时间过得很快,此时天色已经逐渐转黑,再加上可能是暴雨要来,更显得天光阴沉。倦野执了一个烛台过来,为陆万嫌照亮。
陆万嫌又细细扫了一遍文章,上面不仅在为屈夫子鸣不平,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据,从各个方面说明屈夫子是当代和平鸽一般的存在,绝不是北荣细作,他指出细作另有其人,而且北荣细作们深入大岐多年没有被清除,定是有通敌的岐人从中斡旋。
都是同样的情报组织,大岐也派了不少人去北荣,但岐人做此事就叫暗探,暗探司直属枢密院,由枢密院调配安排;而北荣来的情报人员都隶属大内惕隐司,被这里的人称作细作,多少也带点贬低的意思。
那篇文章的观点独树一帜,在所有人痛骂屈夫子、以被屈夫子授过课为耻的时机里,它缓缓掀开了当前和平局势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原来面纱之下是这么风起云涌。
“栾树的身份来历,你调查准确了吗?”陆万嫌问起。
倦野点头,恭顺地回答道:“是,他与屈夫子并不相识,也从未接触过。”
“这就奇怪了,”陆万嫌搓了搓下巴,“屈夫子北荣人的身份铁板钉钉,他的心迹从未说与任何人,唯独说给了我,栾树为何会知道呢?为陌生人翻案,将自己陷于危难之中,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
“郡主,你也挺身蹚入了这摊浑水,也许你们不约而同为的都是同样的一件事,”倦野顿了顿,再开口时音色都带了几分敬重,“是为了两国不要再起干戈,为了心中的大义。”
接着他话锋一转,伸手将暗格里的几个纸团拿了出来,示意陆万嫌:“不止你与栾树,还有缪大人,他也是同路人,不是吗?”
陆万嫌看着纸团一时有些恍惚,暗格里放着她最保密的东西,不能示于外人,而这纸团,是太学时期她偷偷收藏起来的——
缪临的作废手稿。
她嘴上没句实话,行事作风也很难从心,甚至连她自己都经常忘却,缪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的,倦野说得没错。
在感情上也许她和缪临终究陌路,但在大义上,缪临一定能与她同行。
这件事,也许真的应该告诉缪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