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夜里下下来的。
惜缘府上下都已经进入梦乡,唯独书房还亮着光。
桌案上,纸团已经一一被抚平,纸面上是端正楷书写出来的《旌旗无光》。
陆万嫌作出这首诗时,岐国和北荣正逢交战,岐军连胜几场,全汴梁世家子弟都在雀跃兴奋着,但她思维跑偏,不仅作诗描绘了战争的残酷,还隐喻了当朝频频兴战,打完东边打西边,打了和,和了打,烦不胜烦,全都是不顾百姓休养生息的战争狂热分子。
理所当然,那首诗刚作出来没一会儿,就被夫子给禁了,夫子还连夜跟她外祖父告状,导致她被抽了三鞭。
那鞭子是祖传老鞭,专抽败家子。
第一鞭抽在了她屁股上,想让她下不了床;第二鞭抽在她腿上,想让她出不了门;第三鞭打在手上,想让她短时间内提不了笔。
但这三鞭,却激起了陆万嫌的叛逆,她倔脾气上来,捂着屁股瘸着腿,第一时间去了太学。
陆万嫌游说翟不缚帮她抄诗一百遍。翟不缚抄得手都快要断了,就去找缪临一起帮忙,缪临并未拒绝。
凑够数后,陆万嫌将《旌旗无光》糊满了太学院的大门。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这首诗,她被官家第一次剥夺郡主封号,贬为庶民。
她还记得当时的景象,翟不缚一边嘴上说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妄议朝廷是要死人的”,但手下却抄个没停,陆万嫌坚信自己死不了,姨母、外祖父,还有他爹建章王,任何一个出马都能保下她。
她瘫在椅子上骂爹、骂娘、骂现况,屁股下足足垫了五个软垫,可还是时不时龇牙咧嘴地抽痛一下。
缪临就像一棵小白杨,笔直地站在一旁,听她说着漫天的废话,从来不带一丝不耐,也没显露半点不悦,她不清楚这是他的修养使然,还是别的什么。
也就是这次,她对缪临燃起了异样的心思。
随后,就是那次失败的表白。
外面风雨琳琅,铺天盖地都是回忆。
她喜欢缪临,只是她不愿成亲。她将历史传奇看得太多了,自古权臣世家,盛极必衰,终难笑到最后,逃不脱一个死局。所以,她又何必牵扯另一个人进来,带着他的满门、九族,与她共赴荆棘之路呢。
用喜欢、爱这样的名义裹挟对方的人生,她做不出来。
陆万嫌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窗外弯月如钩,高悬于天穹之上,安静又令人迷惘。待公鸡报晓第五次的时候,她从床上爬了起来。
丫鬟灵璧和灵缇前来侍奉她洗漱更衣,她顺口说道:“你们去备些厚礼,我要去缪府一趟。”
没想到灵璧顿时咯咯咯咯笑起来,就像一只得了鸡瘟还坚守岗位努力下蛋的老母鸡,她边下蛋边说:“郡主,你是要去给缪大人下聘吗?”
陆万嫌:“???”
“这可是你头一回登门拜访缪大人,奴婢给你梳个‘含春髻’吧?”看见了陆万嫌的皱眉与白眼,灵璧立即捂起嘴,将笑调成了震动,浑身都抖如筛糠。
“你……”陆万嫌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灵璧懂她的欲言又止,她说道:“郡主,缪大人是个宝,那些贵女不停地勾引他,不仅花式争宠,还装柔弱,也装过假正经,李家千金为了博取缪大人的眼球,甚至还烫过空气刘海呢。”
说着,她又咯咯咯笑了起来:“但是都没用,缪大人看她们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棵白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郡主可要将他牢牢抓紧了。”
陆万嫌:“……”
还好丫鬟灵缇没有这么疯脑,此时提出了反对意见:“灵璧,我觉得以咱们郡主之姿,缪大人还不一定配得上呢。”
陆万嫌立即点起了头,但灵璧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灵缇,说道:“虽然咱们是跟着郡主混的,但凡事还得要客观看待!”
她拉着灵缇的手,放在了对方的心口处,问道:“灵缇,你摸着良心说,缪大人要家世有家世,要学识有学识,要脸蛋有脸蛋,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有腹肌,甚至还有好多钱,咱们郡主吃饭用盆,喝酒用碗,人际往来全靠骗,月俸都不够她塞牙缝,甚至她睡觉还打呼噜,那样完美的缪大人配咱们郡主,怎么说也都算绰绰有余了吧?”
灵缇竟然被说服,犹豫了起来:“你这样一说……”
陆万嫌顿时伸出双手,一手掐住一个小脖颈,前后猛晃了起来:“喂!你们两个!说我坏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当着我的面!我长了耳朵,听得到!”
灵璧被掐脖,声音都颤起来,但她仍旧一脸坦诚:“对……不起哦郡主,奴婢……也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一般都当面说……”
“倒还真的是个好品质呢!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府上的丫鬟看来该换一波了,这一个个的还能不能行了?!
“倦野!”陆万嫌一吼。
倦野瞬间就从窗户翻了进来,身手利索迅速,就跟偷学了曹操的技艺一样:“属下在。”
“备些礼送去缪府,我一会儿便到。”
陆万嫌松开了两个丫鬟,对着铜镜,又理了理自己的发型。
倦野脚步有些迟疑,迈出去两步又退了回来:“郡主,要不要再随礼附赠一封情书,缪大人看了一定高兴。”
陆万嫌:“???”
她这个郡主当得是不是有点憋屈了?怎么府里的每一个闲杂人等都敢妄加揣测她的心思了?
换人,一定要换一波!等找个良辰吉日,她要将他们通通打包扔回邠塬老家种地!就不信治不了他们了!
缪府。
下人来报的时候,缪参政当时还在做晨间清理,正清理着鼻毛。“惜缘郡主”这四个字刚传入耳朵,就吓得他手一哆嗦,差点把剪刀戳进鼻孔。
他诧异问道:“你说谁登门了?”
下人重复:“是惜缘郡主带着厚礼登门了,现下正在前厅坐着喝茶。”
缪临他娘瞬间泫然欲泣:“那现在去官衙击鼓叫人,还来不来得及?”
“那也得等她拆了我们的家,打伤我们的人,才能报官啊!”缪参政站起身,鼻毛也不修了,他忧心地来回踱步,“陆万嫌定是因为我联合同僚上奏参她,她气不过,前来寻仇的。”
“寻仇事小,我是怕她看上我临儿,那可怎么办哦……”缪临他娘继续忧愁道,“我儿若真娶了这个混账,缪家危矣。”
“没错,我可是亲眼见过,上回皇后寿宴,那个女纨绔拿起宴席上的食物就往嘴里咔咔咔一顿狂炫,别的贵女都是点到为止,她可是当场把供奉来的地方菜系吃了个遍,后来她还溜去尚食局,把刘掌膳特意给官家炖的人参鹿血羹喝了一缸,唉,咱家后院饿了八天的老母猪都没有她能吃!”
缪临他娘一听却琢磨道:“也不知道她腰那么细,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难道是有什么独家瘦身秘辛……”
缪参政攥起拳头下了决心:“夫人放心,这样的女子是断不能与我家临儿相好的!我就是一头撞死在她面前,也绝不会让她的色心得逞!为夫去也!”
缪临他娘伸出手虚拦了一下,想要让老爷顺便问一下那瘦身秘辛的事,但还没说出口呢,自家老爷就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出去了。
此时在正厅中坐着品茶的陆万嫌,心里还美滋滋的,她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偶尔也能拉得下脸,认得了怂。如果廷尉司直知道她真的来缪临家“负荆请罪”了,他那张老脸一定会感动地挂满泪痕。
没过多久,缪临他爹就出来了,陆万嫌刚起身叫了一声“伯父”,他就寻了最近的位置坐下,把她晾在了当场。
见他脸色依旧不好,也许还在生气中,陆万嫌赶紧从礼品中拿出一份茶叶:“伯父,这是朝廷供茶,早就听闻你爱品茗,特地想着送来给你喝。”
缪参政哼了一声:“郡主有心了。”
陆万嫌继续寒暄:“伯父,你知道长宁街古玩巷的瓷瓶做得有多好吗?
“听说过。”
“我家有,明日就给你搬过来。伯父,你知道南境的食物有多美味吗?”
“不知道。”
“我明日就去找人给你捎!伯父,你知不知道汴梁新来了个舞姬,她的舞蹈跳得特别好,不如我带你去——”
缪参政忍不住打断:“郡主,你就不能聊些有深度的东西吗?你今日来我府上,所为何事啊?”
“那个,缪临……”
陆万嫌话还没说完,对方就立即暴走了:“我就知道!你对我家缪临起了歹意!!!”说完,作势就要往墙上撞,“那我就不活了!——”
陆万嫌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膀胱一紧,赶紧冲上去拦:“不是不是,全是好意!”
原本是想拉缪临入伙,结果稍不注意就差点和他产生杀父之仇,这命运安排得也太跌宕起伏了点吧?
缪参政以行动寻死觅活,这体力,一看就没少在朝堂上以死进谏过。什么叫忠骨啊,这也忒硬朗了吧。陆万嫌差点就没拽住。
她慌张解释:“伯父,你这是干嘛呀!我只是想问问缪临在不在家?”
“不在,他不在!”
“那他去哪了?我找他有点正经事。”
陆万嫌格外留心,若是伯父再有撞墙的势头,她就立刻上位充当肉盾。
“不知道!”缪参政怒瞪着陆万嫌,秀发一甩,颇有气节,“你就当他出家了,别再骚扰他了!”
她真的很诚心的,送来的厚礼都被油布遮着,一滴雨水都没沾。可是缪临他爹还是视她为吃人的猛虎一般。
被视作猛虎倒也没错,但她是吃饱了饭来的,没胃口再吃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