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很热情,叫小二上了壶新茶,转眼茶来了,就先为缪临倒了一杯:“早就听闻缪大人喜欢喝茶,这戏院的茶品质差了点,但是拿来解渴还是可以的。”
缪临眉目清朗,神色柔和,他微微颔首道谢,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陆万嫌当即一个白眼飞了出去。
于今在桌下踢了她一脚,陆万嫌又把眼珠转了回来,忍不住非要发声:“你闻什么闻啊?”
缪临嘴角上扬,将茶饮进口中,接着放下茶盏,道了一声:“这茶的味道好似一个暴躁的少女,第一口很涩,很渣,但回味悠长,涩中也能品出甘甜。”
“你真的做作的可以。”
“陆典簿过奖。”
这气氛真是让人尬到窒息。
陆万嫌起身来到窗边,想着透口气,可窗户离桌子很近,她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时不时扫在她身上,若目光能化成箭矢,这会肯定能把她的官服穿透了。
哎呀,好烦,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怎么就这么胸闷气短的呢……
陆万嫌随意望着窗外,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了药铺前,有两名侍从进了药铺,马车里毫无动静,就像没人一样。但陆万嫌知道,徐庚寅在里面,那是徐府的马车。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药铺老板就亲自出来迎接,车帘被掀开,徐庚寅搭着侍从的手,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但衣衫很是简朴,青丝被风拂起,发上插着一根木簪,没走两步他就咳嗽了起来,身旁侍从立刻为他拍了拍背。
陆万嫌根本就想象不到,这样的他,当年是如何鲜衣怒马于战场斩杀无数敌军的。
他那时绰号“阎王愁”,就是因为收割太多人命,导致地府人员爆满阎王都发愁的意思,而如今他也叫“阎王愁”,是因为阎王总是在发愁,到底是今天还是明天收了这个病秧子的命才比较合适呢。
“你看什么呢?这么专注。”于今起身来到窗边,也伸了脖子望了一下,“呦,徐庚寅。”
她突然把双手放在嘴边扩音,大声喊了一声:“徐庚寅——”
对方闻声停住了脚步,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于今又抬手挥了挥,尤为热情地喊道:“你身体好点了没——”
病弱的徐庚寅看向于今,微微垂首行了个不标准的礼,接着他再一抬眸,竟是冷眼相看陆万嫌。陆万嫌愣怔了一瞬,没等她想明白,徐庚寅的眸中突然又加了些力度,原本的寒冷破冰,改为灼灼烈火。
随后,他回首,在侍从的搀扶下,进了药铺。
等会儿!即便陆万嫌是人嫌狗厌的汴梁纨绔,但也没晃到他眼前去,他对她哪来这么强烈这么分明的情绪?瞪她干嘛?!有病吧!
于今也察觉到了,忍不住发问:“阿嫌,你惹徐庚寅了?”
“没有啊……”
“可是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若目光是刀片,你怕是已经被刨成了薄如蝉翼的鲜切羊肉片了呀。”
废话,她当然也敏锐地察觉了,但在此景此景之下,于今你也太没心没肺了吧,干嘛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
惹过的人太多,一时间陆万嫌还真的不敢肯定,是想了又想,才一个箭步回到桌旁,看向缪临:“缪临你说,会不会是翟不缚真带人打他了?我当时可是劝阻过的,你要为我作证。”
她行事荒唐,但是教唆人殴打病患的锅,她可不想背。
还说人家缪临是前脚叫人“小甜甜”后脚叫人“牛夫人”,她陆万嫌不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这会子,她仿佛忘记了刚刚还呛过缪临,这就主动把他拉来了统一战线。
缪临摇头,中肯道:“翟不缚不会去打他。”
“为什么?”
“他打不过。”
于今也跟着凑了过来,八卦地询问着事情缘由,陆万嫌简要的跟她讲了一下那夜偶遇徐庚寅,被他比作淤泥的事,于今听了笑得满地找头:“放心放心,翟不缚那面瓜,就算以多欺少也打不赢徐庚寅的,徐庚寅真犯不着迁怒你。”
“有道理。”陆万嫌搓着下巴,“那……”
“会不会是因为你们之前的绯闻,累及他名誉,所以他烦你?”于今幸灾乐祸道。
说起绯闻,陆万嫌着实委屈。
因为这个绯闻男主角,好像也没怎么正面跟她说过话。她的大脑里,根本都搜寻不出这个人来。
好像是听说,徐府上藏了她的画像,被前去探病的人无意翻了出来。自那日起,徐庚寅就和陆万嫌的名字捆绑了一阵,陆万嫌得知绯闻的时候,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徐庚寅是谁。
但她觉得,肯定是画师有问题,她派倦野夜探徐府偷了画,现在画还放在她屋里。那画上的女人眼睛清澈地就像小鹿斑比一样,题字却说这是陆万嫌,你是想气死谁?
你是欺负小鹿斑比不会说话告你侵权?
还是欺负她陆万嫌找不到画师你的家?
好吧,她确实不知道画师是谁……确实找不到他家……
“谁让你总是胡闹。”缪临明明说得平静,但不知为何却听得出几分宠溺。
陆万嫌真的快怄死了:“你是不是想说这是我的现世报?”
“没有。”缪临凤眸似月,此时微微垂眼,“我是想说,你可能招惹了人而不自知。”
于今沉吟片刻,也跟着添柴:“难道这就叫做贵人多忘事?阿嫌,你是不是哪天喝大了把徐庚寅睡了,但是醒来却给忘了?”
“???”
这些人到底对她有多大的误解,陆万嫌拍着桌子愤愤澄清:“我要是说自己很纯洁你们一定是不能信的,那我就另外说一句,这句你们一定得信——”
当他们都看向她时,陆万嫌干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喝不大。”
缪临:“……”
于今撑着下巴,对睡还是没睡的问题不甚在意,她由衷地感慨起来:“不管怎么说,徐庚寅属实命惨,我们能帮就多帮一下,能体谅就多体谅,他都没有朋友。”
陆万嫌不禁发问:“没有朋友,呵呵,那去探病又翻出画像的是谁?”
于今道:“嘴巴那么大,那是大嘴蛙,不算朋友。”
缪临也点了点头。
他很赞同于今的话,于是也提起了徐庚寅过去的那段经历,语气里尽是惋惜:“昊龙口一战,北荣骑武军发挥骑兵优势设伏围歼,对抗的那支岐军迟迟等不到来援,几乎是全军覆没,徐庚寅的父亲就死在那场战役里。”
陆万嫌后来也知道了此事,徐庚寅在战场上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牺牲,自己也被敌军重伤,被抬回汴梁足足用药吊了一个月才睁眼,而且还听说,他睁眼后官家就叫他进宫述职,想将打了败仗的责任怪到死去的徐老将军身上。
最坏不过马革裹尸还,可因为调查的延误,徐老将军尸体都快腐了还没下葬,甚至连一副完好的棺木都不让准备。作为徐家的独生子,作为大将军之后,作为战场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徐庚寅的心情可想而知。
徐老将军最终得以下葬,那时好像是个冬天,徐庚寅在墓碑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来就一直病恹恹的,过得也很清贫。
“你们的意思我懂了。”陆万嫌总结道,“徐庚寅好可怜,所以他瞪我骂我嫌弃我,我都不能走心,要用古道热肠一般的大婶心,包容他,呵护他,对吧?”
缪临正经点头:“尽量包容,呵护就不必了,总之务必不要前去骚扰。”
陆万嫌:“……”
“务必不要骚扰”这种提醒,真的是很扎心了。
陆万嫌居然有种不被人理解的失落,但不好的风评又是她自己一手造出来的,怪不得别人,她紧接着又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失落,短短时间内,她的内心戏一波三折,比戏台上的大戏还要丰富。
没过多一会儿,倦野来报,说樊宰执已经登门进了府里,还派了几个近卫出来逮她。
陆万嫌一得知此信,就觉得自己“在劫难逃”,外祖父连近卫都派出来了,这顿毒打跑不了。
倦野拱手汇报着这一切,缪临没有看他,但于今的眼睛亮了亮,连手上的瓜子都忘了嗑。
倦野不是白净的模样,肌肤甚至有些黑,还是个单眼皮,若放在往常,倦野混迹于百姓之中,于今大眼望过去,都很难把他精准地找出来,他就是这么普通。
但今天离得近了些,于今又觉得他是不普通的,他对陆万嫌的忠诚像是给他加了一层光晕,不出彩的五官又耐看了起来。这个小府卫,兴许往后会大有作为。
“阿嫌,你这小府卫功夫怎么样,够不够格保护你,不如我来帮你试试吧?”
于今根本不是询问的语气,因为话音还未落,她就已经抽出了腰间长鞭朝倦野抽了出去,倦野一个低头旋身,拔出了宝剑。
“倦野,不得无礼。”
只要陆万嫌开口,倦野必听,他立刻听话合了宝剑。
于今悻悻然,陆万嫌解释道:“一个小府卫,怎配和你出手切磋,要是败于你手,回去再卧床几天,就太耽误事儿了。”
倦野重新回到了陆万嫌身侧,他半是试探半是建议道:“郡主,不如你主动回去自陈吧,这样宰执大人下手能轻一些。”
犯一次错,挨三鞭,但是她已经累积了两错,再罚得轻,又能轻哪去?算了,就这样吧。
陆万嫌扶着桌子起身,可能是起太猛了,恍惚间她眼前一黑,身子踉跄了一下。
缪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但倦野却比他快了一步,先将陆万嫌的胳膊扶住了。
倦野还关切问道:“郡主没事吧?”
陆万嫌摆摆手:“我没事,起得猛了。”
接着主仆两人一起朝门口走去。缪临却跟在了后面,说了一句:“陆典簿,我跟你回府。”
有毛病?
她的惜缘郡主府岂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陆万嫌刚想拒绝,缪临就走到了她身前,面对面对她说道:“我想去跟宰执大人解释一下。”
“你可饶了我吧,别跟我搅在一起!我这个二世祖败家子坑自家就算了,还去坑你们缪家,那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都会不得安宁的!”
于今很想插一句嘴,阿嫌你都长到现在了,你家列祖列宗估计早就习惯了,不仅不会不得安宁,说不定还聚在一起拿你当下酒菜抒发心情呢。但是这个气氛下,于今选择乖乖看戏,乖乖闭嘴。
缪临还在坚持:“就让我跟你去吧。”
陆万嫌依旧摇头:“不行,你要是跟我回去,我外祖父打我打得更狠你信不信?”她突然言语卡壳了一下,好像想明白了缪临的主动,“哦~~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就是想让我挨最毒的打!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别说了,可以了,咱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