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得了他不少的竹篮篮、竹箩箩,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就是个聋了耳朵的篾匠。
一年四季窝在朝北的屋子里,跟着各式各样的竹刀和各式各样的竹篾,磨着日子。
好几把黑重的竹刀,有扁长的,有梭形的,多覆盖着一层累积的油灰。即便是再素朴的竹子,用这些刀分好,也总是有些油脂的,再和尘灰搅和在一起,就会有岁月的陈旧味道。
只有刀口处,明晃晃的,是积年累月的劈、削、剖,留下的锋利。
这真是个暗室,都不是“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而似乎全然没有明快的时候。
一旦阴雨雪天,那就早早点了那十五瓦的灯泡,灯亮了,照出一片昏黄。
篾匠也不是个清爽的人。在这乡野里,只要有些不足,就必然会是光棍一条,他也不能例外。没人收拾的日子,是断然不会过得利索的。
所以总是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围着一个破烂的围布,满身的竹屑,甚至是不太多的花白头发里,也架住了不少的粉屑,一抬头,似乎有嗦嗦掉落的声音。
因为耳聋,世界于他而言是异常安静的。
竹刀剖过竹篾的声音,在旁人听来,嘶嘶作响,碰到竹节处,刀锋用力,发出钝响……再看着细长的竹篾越来越长,在水泥地上摩擦,嚓嚓嚓的,及至长到门外,泥地里,就没有这硬朗的声音了,钝钝地拖着,不时弹出些泥点来。
在他的寂静的世界里,这些声音,都不存在。也不知道他如何感知这一切,估计最最直接的是竹刀到了竹节处稍稍多用了点力,而其余的地方,则是如此顺滑,一刀游出很远。
吃自然这碗饭的人,也是被困在自然的四时里的。
春竹在他刀下,生脆生脆的,竹刀口子的青绿颜色都带着脆气;到了夏竹,就生湿气息多一些,又因为天气溽热,竹篾带着闷闷的湿重;秋竹还能有些生气,到了冬竹,就是干硬了。
所以春日里,他膝盖上的“工作台”,都是青气,连他自己都闪着春的光色,而后转为湿闷气息,他也闷沉了不少,到了秋冬时节,气息稀薄了,倒是尘粉得了势了,他也被拢进这干尘之中。
竹子成为竹篾,只是这幻化历程的开头。
斗笠、竹篮、竹席等等,甚至是竹绳,都靠着这纤细的东西织就。
你看他编竹篮,这经纬纵横,若不是胸有成竹,或者说胸有竹成篮,断然是不知道如何盘缠得当的;更遑论还要在恰当处构入提手,在收口处编制篮口和篮底。
再譬如编竹笠,扁长扁长的竹篾,互相穿引,时而竹白在内,时而竹青在内,青白相间,严丝合缝。
不过,这些家常的物什,在小镇的集墟上,换不了几个钱。或许是买家看着,再是精巧之物,到底是土生土长,日月风霜成就,对其中人力的巧夺,是不会给予重视的。
而且因为做工好,这些个物什,久用不坏,即便是坏了,找他修补,也是不取分文,如此一来,似乎陷入个怪圈:自己做出的好东西,打败了自己的好生计。
就譬如跟他买的那把竹椅子,我坐了十来年,到最后,竹子的青气都没了,变成了暗红油亮的颜色,也还没有坏。
好在他也没什么花钱的嗜好,烟酒都行,但都不好,所以也能挣出个活路。
就是清苦了些,因为一人居,饮食都是凑合。冬日里常一碗炒青菜,一碗炖猪头肉,青菜是霜打菜,就是油轻了,暗绿颜色,猪头肉是年底祭祀的余留,也算是难得的荤腥。
一顿吃不完,下一顿热过再吃。饭锅上的竹蒸架,也是他自己做的,上头就是这两只菜碗,端上端下。
就算是这样清苦活路,也越来越难走,有了塑料、铁铝的家什,竹篾到底是败了。
好在,聋篾匠走的时候,这饭碗还没被抢走,虽不好吃,但聊胜于无。
聋篾匠走后,那间北屋归于沉寂,竹刀是没有油灰了,只有连年无人扰动的层层干灰,刀锋也黯淡下去,也不是锈,就是那样没有了光,向着刀背的暗色去了。
后来,那间屋子就被拆了,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2022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