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她们。
但写她们,会刺痛到一大批人,包括她们自己。
特别是当岁月已经让她们的伤疤只在不多的时候隐痛,再写她们的过去,或许真的是不仁的。
但她们,应该在这时间中,留下痕迹。
况且,她们已经有人,湮灭在这岁月里,不知道能否魂归故里。
她们就是人们常说的“外地媳妇”。
上世纪的最后十年和本世纪的最初十年,是“盛产”她们的时代。
彼时的江浙沿海,抢先开启了工业化,当然更多的是低水平的作坊,或是规模有限的中小民营企业。
以纺织为主的工业化,最先吸纳了本地的女工,让这一片原来礼教沉沉的土地,天翻地覆。
当纺织车间里每月的报酬远高于田间地头劳动的所得时,自然是前者占优了。
大规模生产,只要有了基础,它就有不断蔓延扩展的自发动力了,很快,工业的机器,需要更多双纤细的手。
这时候,她们出现了。
但是,工业化的浪潮,席卷一切,只是她们到来的背景。
真正让她们到来的直接原因,却是男婚女配的人伦常情。
其中的爱恨纠缠,真的是足够写几部小说的。
见到过美满的,但个中悲惨更刺痛人心。
那是个粗糙的年代,谁又会照顾她们的内心世界。
远嫁他乡,并且在就连我这个本地人有时亦觉得是令人压抑的当地礼教中,她们的难,可想而知。
曾经看到过,一位自西南地区远嫁而来的“外地媳妇”,就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一瓶农药下去,了结了一切。
即便是仅有几岁的我,也是无法忘记挂在她眼角的泪水的。
过于感伤,无法直视。
但若要理性地来讲,她们的到来,也有各种各样的“范式”。
地理上,由近及远,先是江浙周边的省市,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等;而后向西扩大到川渝,四川、重庆等等;再后是更偏远的广西、贵州、云南等等。
模式上,早期来到的她们,面对的是一个文明水平不高的环境。彼时的男婚女嫁,少有建立在爱情基础之上的,更多的是认命,不论这认命是自己感觉到的,还是别人强加给的。
到了中后期,她们的意识也开始觉醒,超越活下去的要求,升华到寻找可靠之人,生儿育女,组建家庭。
工厂无疑成为她们的一个归宿,即便是嫁作人妇,也需要在工厂里挣得生活。
水乡的缫丝机、织布机、缝纫机,见证了她们的变化,也见证了她们的成熟和老去。
正因为“范式”变迁,悲欢也就各有差异。
早来的她们,直面生死存亡,感情上更为大条,活下去的诉求,却更为坚韧。如果有闹剧或者是悲剧,一般都是泼辣的、轰轰烈烈的。
但在职业的选择上,她们因为更缺乏必要的技能,所以更为认命,甚至有些人挣脱不出最基础的工作。
晚到的她们,追求更多,需求更为丰富。活下去之外,还要活得好。同时对于日子的理解,更为层次丰富,所以,若是不满,她们的抗争更为矛盾,对待家庭、对待子女,同样如此。她们在找寻自我,却发现在她们的位置,自我更是备受多方面的压力:生存的、社会的、现代的、后现代的,等等。
作为旁观者,只能观察到她们有限的侧影。估计她们知道,真正的心路历程,可能可以说得出来,也可能说得出的,多是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叙事,或是自己对自己的欺骗。
时代在变,她们也在变。
她们中的不少人,找到了自我的认同,这一认同或许是异质的,但是好过没有;她们中的不少人,放弃了寻找认同的幻象,活出了真的自我,更为爽朗开心。
但也有不少的她们,仍然焦灼地在找寻着什么:她们想融入,但发现,对方不兼容她们;她们想独行,却发现,生活的重压不给这样的机会;她们想放弃,但是一张罗织的网,让她们无处可去,况且这网的经纬,有不少是她们自己织出来的。
谁也没想到,她们的命运会在这异乡这样演绎;谁也没想到,这日新月异的陌生市镇,会见证她们的到来。
文字是无力的,是有限的,是浮浅的,一直想写她们,一直不敢写她们,也一直写不好她们。
2022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