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
  • 苏敏
  • 9450字
  • 2024-08-06 17:06:40

冥机

天地之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在生死之间,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渺小的我们与强大的自然、浩渺的宇宙,有无法抗争的无奈,但生命有光,有温热的情感。台风、死亡,这是两件本看起来没有关联的事情,但是,它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向我们泄露这世间神秘的“冥机”。

1

草坪上,一株新移栽的桂花树,被竹竿和铁棍五花大绑着。以树干为中心,竹竿与铁棍的一头扎入草坪,另一头绑在树干上。在即将登陆的台风面前,这样围成圈的防御、抱成团的支撑,有种誓死守卫的气势。

台风还没真正登陆。代表台风的风圈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地转动,像只幽灵,正一步步逼近我所处的位置。没有经历过台风的人,远不能从一块屏幕上知晓它的威力。尽管风圈还在两百公里之外,但它的先遣部队已于昨晚拍马赶到。

已有不少地方的建筑被前来打头阵的狂风损毁。城区某栋高楼,外墙正一块块脱皮往下掉。今天一早,在从宿舍到办公室的路上,我见一名同事正费力地撑着一把雨伞走着。迎风的雨伞咬牙立志,要做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你看,那伞骨嶙峋凸出,伞布呼啦呼啦作响。

我在沿海一带待了快有十年了。这十年里,每年都会传来台风登陆的消息。这些台风常常有个听起来十分诗意的名字,比如“玛莉亚”“云雀”“山竹”等等。这一次的台风名叫“利奇马”,在越南语里,它是一种水果。赋予这些极可能酿成灾难的台风一个文弱与甜美的名字,想必包含着人们对平安的祈福吧。也许,这样的名字,能减少一些人们对灾难的恐惧。

从西北太平洋或南海长途奔袭而来的热带气旋,大体的路径是由东往西,或自南向北,它们在海面上马毛猬磔,浩浩荡荡,锐不可当。遇到陆地时,台风仍会桀骜不驯,耍泼打赖,不过威力会逐渐减弱。可以这么说,台湾算是大陆防御台风的一道天然屏障。此外,还有沿海星罗棋布的岛屿,比如洞头岛、玉环岛、大门岛、舟山群岛等,这些岛屿东临沧海,威镇巨涛,如一个个英勇抗击台风的战士。

同事一本正经地说,自从普陀山的南海观音立像后,温州几乎没有太大的台风登陆过,有观音菩萨显灵,没事儿。另一同事打趣,普陀山的观音属于舟山,管不了温州啊。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南海观音怎只属于舟山?在一场飓风前,我宁愿相信“观音菩萨显灵”这样的事情。我不是一名真正的佛教信徒,但内心崇敬佛学,敬畏那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之人。我偶尔也会去深山拜访古寺,双手合十,擎香一炷,双膝跪地,口中默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与往常不一样,这次的台风极有可能在温州正面登陆。气象台已将台风应急响应登记提升到了最高级别。这样的消息让气氛变得空前紧张起来。一份份红头文件,一条条手机短信,情况的急迫与形势的严峻不言而喻。公司与大海的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涨潮时,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便能看见咆哮翻滚的浪潮,如千军万马兵临城下。那“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阔画面,既刺激,又令人心惊胆战。

下午,我到园区巡逻,检查沙袋是否备足,空中可能刮落的物件是否拆除,物资是否转移至安全地带,不能转移的物资是否加固捆绑好。今夜将风雨飘摇,但愿它们都能各自安好。回办公室,路过一株桂花树,我不禁为它深深担忧起来——它根须尚未扎稳,还没来得及开花,便遇上这次超强台风,它能否逃过此劫?呼啸的风中,紧紧围成一圈的竹竿与铁棍,随着树干的摇曳,发出哼哼吱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无休无止,像在风中痛苦地抽泣与呻吟。

这样的呻吟,让我想到命运。命运,命与运,这些天,我不断咀嚼这个词语。我一直琢磨不透这个与众生密切相关的词语,也许它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这般简单吧。如果命运是一门学问,我则是白痴一个,不知道怎么去找到开启这门学问的钥匙。在命运前,在命或者在运之前,我常常苦苦思索,却懵懂无知,像眼前这株桂树,它对两百公里外超强台风的威力一无所知,手足无措,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

生活中,大多数人都能一生平安,健康,幸福,能将日子过得安稳。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我曾深深地羡慕一个从垃圾桶里觅食的乞丐。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他弯腰将头伸进垃圾桶里,从中翻出一枚已经变色的苹果核,他将苹果核高举在阳光下,脸上露出胜利者般的笑容,然后迅速将核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尽管这个乞丐生活落魄,穷困潦倒,他却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他这副身体风吹不坏,雨淋不坏,细菌与病毒也拿他毫无办法。他活得那样健康,这简直让我嫉妒。那时,我正身患重疾,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我几乎用遍了所有珍贵与昂贵的药物,却仍气若游丝,一次次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上天给予人们同样的生命,为何不给予人们同样的健康、平安与运气呢?众生的命运里,有基因密码的遗传,有个人后天的努力,是否还有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命运。我一遍遍咀嚼这个在常人眼中也许平淡和普通的词语。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一遍遍咀嚼并品尝它的滋味——咸涩的汗味,苦涩的药味,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的糜烂与腐臭味……

在一株摇曳的桂花树前,台风、死亡,这两件看起来并无关联的事情,此刻在我脑海里纠缠。

2

烈日当空悲戚,夏蝉隐林号啕。

斯人驾鹤西去,世间再无二叔。

那天晚上,我刚关灯准备睡觉,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我抓起手机凑到耳边。电话里,弟弟说,二叔摔了一跤,可能不行了,赶快回家。这口吻,想必情况十分严重。当时,我并没有慌乱——摔一跤,总不至于要人性命,但昏昏睡意顿时无影无踪。

二十分钟后,弟弟发来微信:明天叫车回吧,注意安全。二叔已经走了。黑暗中,我盯着雪亮的手机屏幕,两眼干疼。那年去二叔学校,他给我煮了一碗油凌凌的白菜,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白菜竟然也这样好吃;那年暑假,他拎着一瓶啤酒来到我家,尝过一口后,我们都说有一股尿骚味儿,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那年我考上师范,他站在村头扯着嗓子高喊:敏佬考起来了,敏佬考起来了……如电影般,一个个镜头,一帧帧画面,瞬间涌了出来。我没哭。我不知道,我没哭,甚至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这是不是对二叔的不敬?——也许,我还抱有一丝侥幸——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

二叔一家和我的父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当年他们合伙盖了一幢三层楼房。院子局促,很小,停放几辆电瓶车便转不过身。一幢三层的水泥楼,在县城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里,实在太不起眼。但在我们看来,这座小院子,这幢三层小楼,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搬到县城之后,每逢重要节日,全家人都在这儿聚会。我父母住三楼,二叔一家住一楼。二楼是三叔的,他不住这儿,将房子租了出去。每次回家去父母那里,我总是喊二叔来开院门。进门后,二叔总要让我在他家坐一会儿。

“五一”放假,我从温州回老家,正遇上二叔家来了几个同事。已接近晚饭的时间,有同学得知我从外地回来,约我当晚小聚。二叔让我推掉同学的邀约,留下来陪同事们喝几杯。说实话,一时半会儿,我竟有些为难起来,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思来想去,和二叔说,我先去同学那里,半途再赶过来。那天晚上,等我赶回来时,二叔和同事们正喝得高兴。

那晚喝的酒,是我去年春节从温州带回去的“家烧”。前年冬天,我找物流公司运了四百斤“家烧”回去,我自己一百斤,二叔一百斤,另外两百斤是同学的。到现在,这酒还放在同学家的仓库里。之前,二叔总嫌这酒不好喝,但那晚他应该喝了不少。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陪二叔吃的最后一顿饭,喝的最后一顿酒,严格来讲,只能算作半顿。

我又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在外婆家呱呱坠地。几天后,二叔用“箩窠被”抱我回家,十里山路,弯弯曲曲,翻山越岭。多年后,有一次我因琐事跟二叔吵了一架,二叔当时生气地说:“你就一尺长啊,一尺长啊!”二叔一边叹气,一边用手比画着。唉,抱我回家时,二叔十五岁,是一个白衣少年。如今再见二叔,他却已浑身冰冷。

二叔走后,遗体一直存放在殡仪馆。那天去看二叔,带我们的是一名瘦瘦的中年人。他颧骨高高突出,两眼深陷,宽大发紫的厚嘴唇上,叼着半截香烟。跟在他后面,我们来到停尸间。停尸间里光线昏暗,凉气逼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肉味儿。两排高大的不锈钢停尸柜摆放整齐,柜门上有红油漆标的阿拉伯数字,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五年前,我曾在这里亲手将尚有一丝热气的祖母塞进左边的柜子里。我依然记得那小小的柜门“啪”的一声关上的情景。这间停尸间里,活着时互不认识的人,死后成了临时的邻居。

瘦个子中年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双透明的一次性手套,麻利地戴上,双手五指交叉,将手套紧了紧,接着再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在他手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这响声在停尸间回荡,上升,久久不能散去,仿佛每一个柜门都在这样的响声中蠢蠢欲动,欲要开启。中年人快步走到右排的停尸柜前,“哐当”一声,打开其中一只柜门。他动作极其熟练,行云流水,像打开一盒火柴般轻松自如。他那双瘦弱的胳膊力大无比,刺啦一声,毫不费力便将二叔连着担架从柜子里抽了出来。我俯身看去,二叔闭着眼睛,脸颊上保存着惯有的笑容,那笑容我太熟悉,他就像刚刚睡着了一般,正做着美梦。

回到老家,我们请来道士,在祠堂里设了灵堂。这祠堂是我去年牵头重建的,重建祠堂时曾遇到很大的阻力,二叔为此做过不少思想工作。没有二叔的大力支持,重建祠堂这事儿绝不会那么顺利。可万万没想到,由我牵头重建的祠堂,二叔竟成了进入其中的第一位逝者。

二叔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按风俗习惯,我们要给二叔“叫茶”(我们老家,把喝孟婆汤称作“叫茶”)。夜深人静,一行人从灵堂走到祠堂门口,再从祠堂门口返回至灵堂,如此往返三次,往二叔灵前的三只大碗里倒茶。我们一边走一边喊:“二伢(二叔)喂,回家喝清茶,不要在路上喝浑茶哦……”喊着,喊着,我渐渐哽咽,出不了声。

灵堂上,硕大的风扇嗡嗡作响,可空气仍如凝固了一般。我们头顶白布,敬香、叩首、跟着道士绕着灵台转圈。这些天里,我常常分不清我的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十岁的堂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敬酒。他的手那么小,手臂那么细,细得几乎拿不动那只酒杯。只差那么一点点,酒杯就要从他手里摔下来。

太阳开始偏西,阳光依旧炽烈。七月的山野,青草味浓郁,蝉鸣撕心裂肺。我们来到二叔的墓地。刚修筑的墓地水泥还未干,呈灰黑色,仔细看过去,仿佛还有水汽在墓地上蒸腾缭绕。二叔的墓地旁是祖父和祖母的墓地。两个隆起的坟墓,一新一旧,在群山间,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祖母是在五年前走的,祖父是在八年前走的,他们音容宛在,笑貌常浮现于脑海。算算,不到八年的时间,我已经失去了三位亲人。如今,他们将在另一个地方相聚。

山脚下,有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河床上,到处裸露着凌乱但并不圆润、不规则的石头,仿佛是一条石头流淌而成的河。如今,它早已不是记忆中那条或奔腾欢跃,或静影沉璧的河流了。除了暴发山洪,河里平时水流量很小。河水磕磕绊绊,在乱石间潺潺流动。假如河水也有生命的话,那么它小心翼翼的样子,大概是担心碰了头、崴了脚吧。水里还有鱼虾吗?如果有,也一定会被这乱石撞得鼻青脸肿吧?鼻青脸肿还不算什么,可千万别搁浅,这石头已晒得滚烫,搞不好,便会成为一摊腥臭的烤虾与烤鱼了。

枯竭的河道弯弯曲曲,从山间穿肠而过,将村庄劈成两半,仿佛是村庄里一条生与死的分界线。河的彼岸,是二叔生前的旧居,他曾在那里经营过一家小店,过着烟火人间的生活;河的此岸,是二叔亡后的新坟,一抔黄土中,他的骨殖将永世长眠。

墓地前新翻的泥土上,摆满了红色的鞭炮。那红是鲜血一般的红,它让我想起二叔摔倒后,地板上留下的一摊血迹。父亲指着那块已经被擦洗过的地板时,还心有余悸,悲痛不已。现在,我们就要和二叔做最后的告别了。乡亲们点燃鞭炮,顷刻间,鞭炮炸响,震耳欲聋,响彻整个山谷。用这隆隆的鞭炮声,我们告诉这座山,告诉这条河流,告诉这漫山遍野的草木,告诉一旁旧坟里的祖父和祖母,这刚来的是二叔,是你们生前疼爱的儿子。

山间变得寂静起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十多天烦琐冗长的葬礼,殡仪馆里简单而肃穆的告别仪式,火化时屋顶滚滚的青烟,那一铲烧得发红的骨头,精致的大理石骨灰盒,和这新修的墓地,一切都在不断地提醒着我——这个世间再无二叔。

让时间回到那天中午,二叔去一个同事家吃乔迁喜酒。下午五点左右,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让同事将他送了回来。

回家后,同往常一样,小叔、弟弟和二叔坐在一起聊天。这期间,二叔又摸着双颊说“不舒服”。从医的小叔擅长脑外科,判定不是脑外症状,但一时也拿不准这究竟是什么毛病,只好打电话咨询同事。同事说可能是急性腮腺炎,让二叔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第二天仍不舒服再送去医院。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二婶用蘸着香油的梳子给二叔按摩双颊。这样的按摩,让二叔不舒服的症状减轻了一些。

那天,不到十岁的堂弟,突然像得到“神谕”一般,在沙发上边跳边喊:“不得了!不得了!我爸爸生了大病!我爸爸生了大病!”堂弟异常的惊呼,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一个加拉巴木果壳杯失手掉落,鹰嘴豆和谷粒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我不由得想起《百年孤独》里,乌尔苏拉临死前,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已经观察到自然事物的异常。

后来,回忆起没送二叔去医院的事情,小叔异常自责,他坐在办公室里,不断扇自己耳光。

而关于二叔的死因,我们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到底是外伤,还是高血压所致?或是其他疾病?这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我们竟不知道一个亲人的死因。

3

将二叔安葬后,我们请帮忙的乡亲吃了晚饭,天渐渐暗了下来,我们开车返回城里。崎岖的山路上,大家一句话也没说,仿佛只要一开口,还会忍不住呜咽或号啕。车窗外残阳如血,林间的蝉鸣依旧刺耳,一阵又一阵,似无尽的悲鸣。

第二天我便返程温州。回温州后不久,我接到父亲和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父亲和母亲叮嘱我务必要抽时间去苏州做一次全面检查。我能听得出来,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惶恐、恐慌,像乌云一般笼罩着我们。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幸福似乎总是吝啬的,平安与健康也是吝啬的。这些年来,我们更多的精力是用在与病魔斗争、与厄运较量上。

办完二叔的葬礼,从山里回到县城后,父亲和母亲择一个清晨来到一位算命先生家中。在生死面前,平凡的人们总在寻求一种寄托。他们诚惶诚恐,报上我的出生年月,要替我算一卦。算命先生穿戴整齐,发黑面净,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伸出指头,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口中念念有词。“难逃一劫啊,”算命先生顿了顿,接着说,“如果逃过去了,后面或许会有些好运。”

——这是我再一次嗅到“死亡”的讯息。

2003年,我被诊断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急淋变”,当时,医院基本判了我死刑。昏迷,高烧,呕吐,出血,脾脏肿大,所有的毛发掉光,急性排异反应,严重肺部感染……我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又一遭。

直到现在,我的身体里仍残存病魔肆虐时留下的痕迹。尽管我可以算作医学意义上的康复,但“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可测。骨髓移植快十六年了,在父亲和母亲眼里,我仍是个“病人”。每次出门远行,每次给我电话,母亲总要反复叮嘱我,注意身体啊。这样的唠叨几乎一成不变。

那些年梦魇一般的治病经历,铭心刻骨,不堪回首。在我被病魔摧残折磨的同时,我的家人们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与经济压力——他们既要随时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欲绝,又要持续不断地向那个如无底洞一样的医院账号汇入巨款而焦头烂额。

接到父母电话后,我失眠了,一整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难以合眼。我必须承认,在二叔刚走时,这样预告死亡的讯息,的确给我带来了惶恐与困扰。这些年来,每经历一次亲人的离去,我便会越发觉得死神的威力无比,和人在死神面前的无助与无能为力。

我的左手手腕上一直戴着一串佛珠。这串佛珠已被磨得光溜溜的,油漆已经脱了一圈。如果从材质与品相来看,绝对属于地摊货,根本不值钱,但我却从来舍不得丢了它。佛珠是祖母生前在庙里为我求来的。我生病后,祖母成了一名佛教信徒,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祖母生前常对我说:“菩萨保佑你活三百岁啊。”年迈的祖母,慈祥、虔诚。

前段时间,佛珠的丝线断过一次。一颗颗佛珠,落在坚硬的地板上,蹦蹦跳跳,满地翻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有些惊慌,蹲下去一颗颗捡了起来,挨个擦去尘迹,用纸巾包好。然后赶紧从网上买回丝线,再一颗、两颗、三颗,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佛珠重新穿上。看着穿好的佛珠,我又想起了祖母,想起祖母瘪着嘴跟我说“菩萨保佑你活三百岁”的样子。

人活在这个世间,总会有孤独的时候,总会有内心恐惧与胆怯的时候,总会有犹豫和彷徨的时候,甚至还会有绝望的时候。在这些时候,我常会默默注视和摩挲这串佛珠,一边拨动佛珠,一边默念祖母教我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二叔如此年轻,他的死,除了让我们痛惜、悲伤,也让全家人如惊弓之鸟,陷入一场巨大的恐慌之中。《百年孤独》里,那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像鸟爪的吉卜赛人梅尔加德斯,曾在帮霍·阿·布恩蒂亚装备实验室时说,死神到处都紧紧地跟着他。也许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在我们中间,也许就在我们头顶,死亡之神也正紧盯着我们吧,它随时都可能将我们其中一个人带走。

我不知道,算命先生的提醒,是不是破译了那道关乎我的神秘的“死亡”密码,是不是提前泄露了阎王地府的绝密“冥机”?我该高兴,还是该恐惧绝望?躺在床上,窗外一片漆黑,我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如果我死去,不搞任何仪式;如果再患大病,绝不做无意义的过度治疗。

一个经历过亲人死亡,也亲身经历过几次“死亡”的人,本应对死亡不再恐惧,但父亲和母亲的电话,竟让我一时半会儿不能淡定。也许,我恐惧的并不完全是死亡这件事情本身。一个人死去时,或许会有瞬间的恐惧,但“死去元知万事空”,等两眼闭上,呼吸停止后,还能知道什么呢?可是,在二叔的葬礼上,我又一次目睹了亲人们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将这样的场景复制粘贴,就如在一个空白文档上复制粘贴一段文字那般——在我的葬礼上,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悲伤一定会再次上演。

人间有太多的疼痛。这所有的痛中,失去亲人最痛。我治病的那几年里,我的家人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他们小小的身体内再也盛不下这样的苦痛。

4

超强台风“利奇马”终于登陆了,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6级。我所处的位置距台风登陆点约六十公里,基本也在16级风圈之内。

公司提前放了假,只留下我与七名同事一起值班。晚上六点左右,我们在单位食堂吃饭。食堂的师傅给我们烧了蝤蠓、虾等满满一桌子海鲜。在同事的撺掇下,我冒着大雨赶回宿舍打了一大瓶“胭脂红”(我泡制的杨梅酒)。席间,我开玩笑说,我们是留下来防台,还是吃海鲜喝酒?

算起来,这是二叔的葬礼后,我第一次笑,第一次喝酒。我原本喜欢笑,也喜欢喝酒。一人在外,一盘花生、一碗稀粥、一碗面条,都可以下酒。隔三岔五,我总要喝上一两二两,高兴时还能多喝几杯。

值班的八人中,我是唯一一名外地人。这十年里,我从未遇到过如此超强的台风,心中自然对台风的威力没有什么概念。对于台风,其实本地人多少也有些麻木了。年年都在说“台风要来了,台风要来了”,可台风每年都扭个头,转个向,年年都风轻云淡,风过无痕,没事一样。侥幸、麻痹,有人竟在微信里调侃:台风快些来吧,都热死了!

从晚饭时起,窗外便开始狂风不止、雨水不断,一切都像在酝酿着更大的风和雨,或者死亡。风真正厉害起来的时候是在凌晨,也就是台风登陆的那段时间。在台风的正面袭击和肆虐下,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户呼呼作响,不断震颤,像一头拴着缰绳的野牛,正喘着粗气,刨着四蹄,拼命挣脱缰绳。窗外,狂风骤雨,飘摇、撕裂、毁灭,一阵接一阵,一阵紧一阵,风雨交加,时而席卷地面,时而半空飞旋,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啸叫,犹如万千鬼哭狼嚎。

就在这时,楼顶一扇玻璃门突然被风刮开。屋内顿时狂风四起,乱作一团,有如翻江倒海。若不及时关上,楼顶的房子将可能被这狂风撕裂——情况十分危急!我们迅速给两名身强力壮的同事绑上麻绳。其他人则牢牢拽住绳子的另一端。迎着瓢泼的风雨,两名同事贴着地面,匍匐前进,一点点去靠近这扇疯狂失控的大门。

狂风像在跟我们拔河。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我们稍一松手,两名同事便极有可能像只风筝那样被轻松卷走,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他们在风雨里摸爬滚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关上了那扇愤怒的大门。此刻,窗外鬼哭狼嚎,室内风平浪静,俨然两个世界。同事落汤鸡般,身上的雨水落下来,滴答滴答,湿了一大块地板。我突然想起《摆渡人》,想起那片荒原上的小木屋。木屋外,一群狰狞咆哮的恶魔,正张牙舞爪,想要将迪伦往地底下拽。

除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外,在这场台风中,我所在的地方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后来,风势逐渐减小,雨也小了很多,我们有些困意,和着衣服,倒在沙发上睡了。

第二天,有人在我朋友圈戏言说,恭喜苏先生大难不死。这的确是一场灾难。台风登陆处的大荆等地,多处山洪暴发,楼房倒塌,信息中断,顷刻之间,满目疮痍,家园化作洪水滔滔的泽国。灾情最严重的山早村因特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形成堰塞湖,堰塞湖突发决堤时,部分村民来不及撤离。山洪如猛兽一般,顷刻间,整个村庄变成一片废墟。我们无法知晓,在这场山洪之中瞬间消失的村民在最后一刹那的恐惧与绝望,或许有过挣扎,也或许连一声呐喊与叹息都来不及吧?台风,呜呜的台风,呼啸的台风,鬼哭狼嚎的台风,是否提前告诉过人们山早村的死亡讯息?

台风过后,我们决定给灾区送些矿泉水和食品。此时的天空,阳光明媚,丝绒般的蓝天澄澈,棉花似的白云悠闲,一切看起来都如往常般祥和安宁。但此时的灾区,近似孤岛,停水、停电、断网,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在前往灾区的路上,随处可见塌方、东倒西歪的大树、凌乱的蔬菜大棚、被撕得粉碎的广告招牌和简易建筑。在河道边、大街上、巷子里,被洪水浸泡过的车辆、冲垮的房梁与瓦砾,比比皆是,惨不忍睹。

这是我第一次亲历这样的超强台风,就像经历一场死亡一样。台风、山洪、疾病、死亡,或许这些是上天在赐予我们生命时一并赐给我们的东西。很多时候,它们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可它们一旦粉墨登场,变成主角时,人瞬间便变得如此渺小,脆弱得几乎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5

命运常有不测。“则知冥机所运,吉凶于倏忽之间。”可是,冥机常常难辨,凡夫俗子何来一双慧眼?假如真有一双慧眼,什么时候能与死神找个地方,旷野也好,闹市也行,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公平、公正、友好地聊一聊?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往往能激发人的斗志,能催人奋进,重建美好家园。可死亡这件事,它却不断让我感到人生意义的虚无与缥缈。在这个世间,我们活着,是多么的偶然和胆战心惊。

可还得硬着头皮活着,生活终归要继续。妹婿事业单位考试笔试成绩第一,无须参加面试直接录用。这是二叔生前一再要求他参加的考试。获知消息后,在微信里,我对堂妹说: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苦难、痛、绝望,但一定会有光、温暖、出口。我推开窗户,那株桂花树依旧还在。在这场酝酿着死亡讯息的飓风中,它坚强地活了下来。

为了防止被刮倒,在台风来临前,葳蕤的桂枝已被剪掉了一大半。习习的微风中,桂花树枝头稀朗,像极了一个秃头的中年。桂花一定还会开的。或许,花朵会少一些,疏一些,但那花香一定仍会醇厚与沁人心脾吧。

花开时,便是中秋了。这个中秋,人注定会缺,但月一定会圆。中秋之月,高挂天上,她银白的清辉,皎洁、明亮、温凉,她将会倾泻在依旧于尘世间行走、奔波、流浪,或者打拼的我们身上,也将会洒照千里之外那座刚修不久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