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
  • 苏敏
  • 17837字
  • 2024-08-06 17:06:39

祠堂重建记

受族人委托,牵头筹建老家祠堂,任祠堂建设理事会理事长。筹建期间的辛酸与委屈,族人之间的钩心与斗角,是我始料未及的。随着经济与社会的不断发展,乡规族约逐步土崩瓦解,村风民俗几乎荡然无存,不免感叹,特以文字记之。

1

建华的脸色红润。还不只是红润。从视频里看过去,他的五官有些扭曲变形,面部血红。这肯定是他喝了酒后,酒力发作,正面红脖子粗着。

而小窗里的我,脸色乌青、发白。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我还没弄上一口吃的,但一点饿意都没有,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此时,我正口干舌燥,浑身发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往外涌。

建华张着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色龅牙,他不断地解释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对着手机屏幕,大声冲他呵斥,我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淋漓与痛快,我觉得这就像是直接将口水与唾沫喷在建华的脸上一样。

如果不是隔着手机,如果我们面对面的话,今晚肯定少不了要干一仗。我估算过,身高上,我胜建华一筹;年龄上,我也小他好几岁。这些都是我的优势。当然,或许体力上我可能要略处下风,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建华是做泥水匠的,在外搞建筑搞装修。我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跟着他的二叔和三叔一起给人家盖房子。我家的房子就是他们一起盖的。现在我还记得,他在高高的墙上走来走去的样子,他一点也不晕,一点也不紧张;我还记得,他稳稳地蹲在墙头,用两只手接地面上的人抛上去的砖,就像接一本丢来的书那般,一点也不费劲。

我和建华刚才在“苏屋”微信群里大吵了一场。微信群里有一百几十号人,都是苏屋的男女老少。苏屋,是我老家村庄的名字,这实在是一个一点诗意都没有的名字,土得掉渣。难怪海子曾说要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现在想想,我是能够理解的。他的家乡叫查湾,离我老家不远。在我们这一带,村庄的名字,大多是什么“屋”、什么“湾”、什么“口”、什么“岭”之类,别说有那么多的山没有名字,有那么多的河流没有名字,就连一个村庄多半也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像模像样的名字。你看,我们村叫苏屋,这是一个多么不伦不类的地名啊。

我常想,我们有着这样一个还算不错的姓氏,这个姓氏还出了不少才华横溢的人,比如“三苏”:苏洵、苏轼、苏辙,为何我们村会这样,连一个村庄的名字都取不好呢?据族谱记载:神龙元年(705年),苏味道被贬眉山任刺史,不久又复迁益州,未行而卒。其次子苏份留于眉山娶妻生子,“自是眉山始有苏氏”,说的就是这个。从此,川中便有了后来的苏氏,这些子孙中,就包括闻名遐迩的“三苏”。老家祠堂正面墙上贴着的那副对联,其中就有“眉山”二字。这样算来,我与“三苏”同属苏味道的后裔了。在许多年前,我们这一支的祖先,从四川迁移了出来,在安徽一带生根发芽。

2003年后,我便从老家搬了出来,后来在县城买了房子,几乎很少回老家。尤其是生病后,八年多的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些年,算命先生以及神婆认为,我之所以得这个病,是因为我老家的房子下面葬了两座坟。而两座坟上的那间房子,恰恰是我少年时住过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间房子里点着煤油灯看书,做作业,胡思乱想,做过不少的美梦。

直到爷爷去世,我才回了一趟老家。八年多的时间里,老家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村里修了水泥路,很多人家盖了新房子,有不少的人故去,有很多的小孩子满地飞奔而我一个也不能认出来。最大的变化还是我家的那几间房子,它们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我曾经住的那一间被夷为平地。房子的主人换成了以前的邻居毛公公。毛公公的妻子前些年走了,女儿也已出嫁,家中就他和他儿子两个人。那天我进去时,屋里面堆得到处都是东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门口的稻场上,杂草长得几乎齐腰深了。

爷爷的丧事是在祠堂里举行的。祠堂还是以前的祠堂,只是已经破旧了许多。按乡下的习俗,每个逝去的人的最后一站,都被安排在祠堂里。乡下人的一生,从出生,长大,结婚,生孩子,到死,可能唯独最后的一站,有一个稍微正式和隆重的仪式。人死后,族人前来帮忙,一起在祠堂里挂起白色的挽幛,点燃大红的爆竹,奏响破旧的锣鼓,吹起幽怨的唢呐。葬礼上,道士手舞足蹈念经,亲人披麻戴孝磕头,亲戚邻里焚烧纸钱,哭哭啼啼里,闹闹哄哄中,故去的人离开村庄,离开人世,从此魂魄远去。

祠堂,又称宗庙、祖祠、宗祠,是供设神主牌位、举行祭祖活动的场所,也是举办家族事务活动的地方。比如《白鹿原》里,一些重要的节日,族长白嘉轩会将族人召集至祠堂,讲道理说规矩谈乡约;黑娃、孝文在各有归宿后回到白鹿原,请求白嘉轩让自己重新回归族人祠堂,祭拜祖先;田小娥一心想要进祠堂而白嘉轩坚决不同意;等等。

不过,记忆中,我们的祠堂除了在大年三十晚上祭祖时,偶尔会有人提议发言,说点村里的事情外,其余的时间里,从未举行过其他仪式。即使是在这样的祭祖仪式上,长者的提议也没几个人能认真听进去,大家烧了香点响爆竹磕完头后,便各回各家吃年夜饭。饭后都在玩扑克、搓麻将。有一些族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多年也未曾回来过,有的干脆在外地定居。

这么说来,为逝者举行葬礼,算是我们村祠堂最重要的功能了。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族人也会在祠堂办红喜事,比如,谁家接媳妇、生孩子都要在祠堂里摆上几桌酒席,热闹一下。但现在,这样的喜事,差不多都在镇上或者县城的酒店里举行了。

老祠堂是爷爷在很多年前牵头建起来的。爷爷生前当过教师,后来转为正式工,有了编制,算是吃国家粮的人。那时,他在族里多少有些说话的分量。爷爷召集乡亲们开会,说明重建祠堂的必要,然后挨家挨户按人头收钱,再找来砖瓦匠把祠堂盖了起来。想必那会儿的人没如今这么复杂,没费多大的力气,爷爷便将这件事情给操办成了。那会儿的祠堂建得也简单,土砖青瓦泥巴地,木头檩条石灰墙,一重三间,分主厅、中厅和门厅,厅与厅之间建有天井。

在亲自张罗建起来的祠堂里,爷爷安静地睡在一副漆黑的寿材中。我不知道当初爷爷带头建这祠堂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自己的这一天。爷爷走时,正值严冬,天寒地冻,连路上都结满了冰碴子,人走在上面,稍不小心便会滑倒。那时,祠堂已有不少年头了,因长期疏于管理维护,墙壁与瓦均已斑驳破败,墙上的石灰壳轻轻一碰就会掉落。那扇木门被风雨侵蚀,陈旧不堪,手指稍微用力便能在上面抠个窟窿出来。刺骨的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呼啦呼啦作响。点在爷爷灵位前的长明灯灯火孱弱,飘忽摇摆,几次险些被吹灭。那天,轮到二叔守夜,他竟恐惧起来,不敢独自一人前去祠堂。二叔硬拉着我们几个,在爷爷的寿材旁边玩扑克。爷爷在世时,其实挺喜欢二叔的。那时,还可以“接替”,也就是顶岗的意思。后来,爷爷将自己的饭碗让给了二叔。或许父子前世是仇人,年轻时的二叔和爷爷争吵过不少回,甚至动手动家伙干过仗,差点你死我活。我不知道二叔那天的恐惧,是不是因为内心的愧疚与不安。

三年后,奶奶又逐爷爷而去。奶奶的离去,让我好一阵子都不能缓过来。如果说爷爷生前严肃吝啬,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不舍,奶奶却不一样。奶奶慈祥、和蔼,从未打骂过我一次,哪怕语气重一点的责怪都没有过。小时候,只要有好吃的,奶奶总会给我留着。尤其是在我生病后,为了能让我尽快好起来,奶奶开始信奉佛教,每逢初一十五上庙,烧香、磕头、拜菩萨、念《大悲咒》,祈求我早些好起来。想起这些,我至今仍感动不已,泪水也常会泛眶而出。

等到奶奶走的时候,祠堂已经破败不堪了,中厅完全倒塌,门厅只剩下门套和一扇剥蚀的木门,主厅也是摇摇欲坠。那天,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坐在敞篷一样的门厅里,给奶奶写“财包”(用黄裱纸包起来的,类似于冥钱),我们在“财包”上写着:苏母张氏观梅老夫人冥间受用。奶奶在世的时候,我从未写过或者喊过奶奶的名字,那一天,我写了好多好多奶奶的名字。只不过,那时,我已经不再喊奶奶了,而是“老夫人”。

在一个破烂不堪的祠堂里,奶奶走完了她辛苦、清贫、勤劳而善良的一生。奶奶生了八个儿女,一个夭折,其余七个都活了下来。我的父亲是老大,我是奶奶的长孙。奶奶生前没有住过好房子,走的时候祠堂又如此破败,作为奶奶生前最爱的孙子,这样送奶奶最后一程,我的内心有着无限的悲凉与愧疚。在奶奶简单的葬礼上,我用小号吹奏了几曲骊歌。我希望用幽怨呜咽的号声陪伴奶奶走完这最后的一程。我不知道奶奶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是否能够听到我动情的演奏。那天,我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也耗尽了我全部的不能倾诉也无法倾诉的悲伤。我将号嘴紧贴嘴唇,用力按下那些闪闪发亮的键子,从丹田间生发出来的气息喷薄而出,穿绕过弯弯曲曲的号管,让骊歌在村庄上空回荡,凝滞,升腾,四散。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吹奏过小号。

我小时性格顽劣,与不少乡亲闹过别扭,但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多,加之多年不曾回一趟老家的缘故,自打决定带头张罗重建祠堂这件事后,我就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克制,不要和乡亲们发生冲突。但现在想想,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所做的思想准备也远远不够。我早就破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与建华在微信群里的吵架,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与族人吵架了。

其实,建华也是挺支持重建祠堂这件事的。他甚至还对我说过,这祠堂,没有你们年轻人,根本做不起来。与村里很多人一样,建华更知道,这祠堂早就该重建了。这些年,村里的经济条件有了好转,利用打工的收入,差不多每家每户都盖起了两三层的小洋楼。就连几个五保户,也都住进了由政府统一盖起来的水泥楼房里。四年前奶奶走时,祠堂就破败不堪,到现在已摇摇欲坠了。仅剩的一间主厅和一副石门框,靠几根木头撑着,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塌。一眼望去,这祠堂在比比皆是的水泥洋楼中,就像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在穿着整齐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地刺眼。

每当村里有老人去世,或者每年春节,族人聚在一起时,总有人说,这祠堂真不像样子,该重新翻建一下了。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也不知说了多少年了。邻村的陈门口、童家河、何岭,比我们村都要小,人口也少些,但都重新修建了祠堂,唯独我们的祠堂一直未能重新修建起来。

这几年里,以文榜叔、道福爷爷、建华为首的长辈们,也曾几次张罗过,但最终都没有结果。每当谈到关键问题的时候,大伙儿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意见,各有各的想法。还有人翻出陈年旧账,比如谁家多占了一处地基,谁家吃了什么亏,等等,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扯不清,有时说着说着,还要动起手来。于是,重建祠堂这事儿便一直搁着。直到这次成立祠堂重建理事会后,才真正有了一些眉目。

2

公历2018年8月29日,农历七月十九,是祠堂正式动工的日子。虽已入秋,但这一天的阳光依旧毒辣、耀眼。在离故乡七百多公里的温州,我坐在一间距离大海不到一百米的办公室里,心情颇为复杂,就像那百米之外起伏的潮水,浑浊不堪,泛着泡沫,夹杂着垃圾,一浪接一浪,哗哗哗地冲刷着堤坝。

我丢下手头的工作,打开手机和苏尊敬(我堂叔)联系,了解祠堂动工的事情。堂叔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施工的短视频,并用语音说:“动工了啊,动工了!”在祠堂原地基的四个角上,施工队浇筑了混凝土。

在屋角浇筑混凝土的做法,是按照族里几个长辈的要求做的。8月19日,我专门回老家给族人开祠堂重建会议,与大家沟通祠堂重建事宜。会上,以道福爷、训良公公为首的几个长辈,坚决不同意重新开挖地基,他们要求在原地基上直接施工。道福爷一本正经地说,老祠堂的地基经风水先生看过,不能轻易动它。这祠堂保佑着每一个苏屋的子孙,假如今天去动它破坏了风水,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们村里并不平安,非正常死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出事故的,疯了的,残了的,傻了的,生重病的,几乎每个大家族里都有些不幸的事情发生。如果说,老宗祠的风水好,祖宗福荫后人,那怎么会出现如此多的事故和非命呢?假如祖宗没有福荫后人,我们族里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不幸?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减少如道福爷这几个族人的阻力,想必很多年轻的人,或者开明一些的人,估计都想要将这老祠堂扒了重新修建。可是,谁愿意因此而去和一帮上了年纪的人争执不休、面红耳赤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照道福爷他们的意思,我对施工队说,原祠堂的地基就不要动它,尤其是四个角。我将堂叔尊敬发的这段视频转发到苏屋微信群里——我想借用视频告诉大家,历经艰难险阻,祠堂终于动工了。微信群里,除了我的弟弟发了一条表示祝贺的短信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说一句类似祝贺的话语。

上午十点多,道福爷的儿子尊详在苏屋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视频。按辈分,尊详长我一辈,我该喊他叔。但我们年龄相仿,小时候一起上过学,也就一直称呼他详佬。详佬在微信群里发的视频是,施工的挖机压断了老祠堂的门槛石。

我没细看视频,或许石头已断成两截,或者干脆碎了。这块埋在地里多年的石头,被无数人踩踏过、跨越过,它不声不响,却也曾见证过众多逝去的祖辈(包括我的爷爷和奶奶)黑压压的棺材,见过众人的哭哭啼啼或嬉笑怒骂。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块石头有一定的价值,它是一个历经时间沉淀,见证族史的物件。据堂叔讲,这块石头和屋顶的梁,大约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一两百年的时光飞逝,它们完全可以算作一件文物了。我们村里,上年份的东西,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这几年来,儿时记忆里的建筑,几乎连一块砖、一片瓦也找不到了。单从这点上讲,故乡已经不是过去的故乡了。唯有村头那座废弃的石桥,在新建的混凝土浇筑的桥梁底下,瑟瑟地静卧着,一副老态龙钟、不问世事的样子,上面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从石材的质地上讲,这只是一块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石头,连河面上那些用来筑桥的青石也比不上。它质地疏松,颜色泛黄,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和敲打。我们管这样的石头叫“马虎石”。做一块石头,也马虎了事,不能算是一块真正的好石头。当初,我的祖辈们,为何选用这样一块“马虎”的石头,来做如此重要的门槛石呢?

建华之所以与我在群里吵架,便是因为这段视频。

这一段时间里,因为设计方案的事,因为集资的事,因为开工日期的事,我已经费尽了口舌,觉得精疲力尽,几乎有撒手的念头。费力不讨好,还被误解、被责骂,一次两次还可以忍受,多了,我就窝了一肚子火,有些受不了。

我也曾私下问过堂叔,他是祠堂建设理事会成员之一,根据分工安排,他负责监督现场施工。他给我的解释是:老人们不让施工队挪动门槛。他说的老人,主要是指道福爷。

祠堂重建前,道福爷找了风水先生,择了个日子,将快要倒塌的大门石柱用几根废弃的木棍撑了起来。那天,我回老家开祠堂重建沟通会,站在村里的洋楼中间,望见瑟瑟的秋阳里,那根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石门柱,我突然想起一幅悲凉的电影画面:在秋风萧瑟、满目枯黄的崇山峻岭间,一条弯弯曲曲、崎岖坎坷的乡间小路上,一个须发花白、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艰难地跋涉着,一步、两步,他险些就要跌倒,或是被一阵风吹倒。

祠堂重建会议上,以道福爷为首的几名长者,坚决不同意拆除大门。道福爷本就是个酒糟鼻,一激动起来,鼻子红得就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他怒气冲冲地说,谁拆大门,我就和谁玩命。

为了减少阻力,我以理事会的名义向族人保证过,新的祠堂保持原来的大小、朝向与方位不变,但这门不拆除,后面的主厅、中厅根本无法施工。好说歹说,算是好不容易说通了几位长者。但这埋在地底下的石门槛,还是没有同意被事先挖出来。于是,当挖机经过的时候,便给压坏了。

晚上下班,我正往宿舍赶,建华在微信群里大骂:“不会做事就给我停下来,老子明天就回去找施工队玩命!找他们赔钱!”建华气势汹汹,脏话一句接一句。

我劝他:“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建华不听,继续在群里骂。

劝告不管用,我只好发火了。我说:“26号拆屋,他们将那根一百多年的梁烧掉,是不是也要找他们赔钱?”

拆屋时,族人发现主厅的大梁有些地方腐烂,见已派不上用场,便堆起一堆柴火,付之一炬。他们烧掉大梁是担心有人占为己有,或者担心有人因骑在这梁上而倒霉。看着那根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木梁在熊熊大火里一点点地化为灰烬,我感到全身无力。而几个烧梁的族人,围着火堆抽烟,吐痰,有说有笑。

见劝告无效,我只能用“霹雳法”了,绝不能允许他继续这样胡闹下去。自从担任这个理事长以来,为了处理各种意见和纠纷,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吵架了。我曾指望和族人讲道理、讲情分,并动用各种关系来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可是后来发现,任凭我的嘴巴磨起泡、嗓子讲哑,皆不管用。

这些年来,族里遇上邻里纠纷,也基本上靠的是嗓门,是拳头,是家里的人多势众。这几年,大概又多了一点,就是钱,谁的钱多,谁的嗓门也会高一些,大一些。

嗓门我倒是不小,但我肯定不是拳头最厉害的人,更不是族里最有钱的人。从老家搬出来后,我教过书,开过店,打过工,经历过不少事,算是见过一些世面,这或许是大伙儿推选我做理事长的原因。小时候我玩世不恭,平时认理不认人,也多少能写几个字,这或许也是大家认为除了我再无别人适合张罗这事的理由。

我在群里说:“今天这么一个大喜的日子,吵来吵去,有意思吗?我现在就在这里告诉你们,你们谁要吵,我请假回去专门跟你吵!你们谁要打架,我请假回去专门跟你打架!你们谁要打官司,我请假回去专门跟你打官司!”

——没人说话了。

摁着讲话键,我继续说:“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谁有本事冲我来!我一定奉陪到底!”我的声音近乎嘶哑了。

直到这时,才开始有人出来劝架。其实,在祠堂正式动工之前,我心里一直都不踏实,既担心族里的几个老人撒泼耍横,又怕因临时增加诸多的施工要求,施工队撂挑子不干。

8月29号这天早上,祠堂准备开工。送钢筋的农用车跑错了地方,将车子开到了湖北省蕲春县。我们老家与蕲春县交界,两省交界处水泥路窄而弯,坡道陡峭,时有交通事故发生。农用车“突突突”冒着浓烟,迎面遇上一辆载人的三轮车,差点就撞个满怀。运送钢筋的师傅紧急刹车,可由于车身的重量与惯性,加之是下陡坡,怎么也刹不住,无奈之下,他只好急中生智,将车子一头撞向公路内侧的岩石。

当天晚上,我从超市回来,路过一个小区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件神秘暗器,只听“嗖”的一声,暗器从我耳旁飞过,紧接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响声清脆,闪着寒光。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看去,是一个不锈钢制成的撑衣杆的金属头——这家伙,要再偏那么一点点,就刚好砸在我的头上了。

3

大约在三年前,也就是奶奶走后的第二年,文榜叔便找过我商谈祠堂重建的事情。文榜叔能说会道,与族人的关系都不错。他深知重建祠堂这件事情,涉及邻里关系,错综复杂,并不那么容易。那天,我们在二叔那里喝酒,他端起一杯酒,说:“这事儿你要想方设法动员族里年轻人一起参与。”

族里的老一辈们,几乎都没怎么出过门,大多没什么文化,他们整天窝在巴掌大的地方,免不了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大动干戈。谁家田里的水被人放了些,谁家的牛吃了地里的一棵白菜,或田里一株秧苗,谁家山上少了一棵树一根柴火,谁家的狗咬了别人家的一只鸡崽,这些在村里都是大事情。

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讲过,道福爷欺负我们家的事情。那年,大队里安排修路,每家按人头分配任务,负责修建多少米的公路。那时没有挖机,没有铲土机,全靠锄头铁锹,靠肩扛手拎,硬生生地,要在荒山野岭上挖掘出一条可以通汽车的马路来。在食物尚不能果腹的日子里,谁家田地里的活都忙,可对于这额外的任务,大家敢怒不敢言。大队书记和村主任,夹着一支香烟,整天在工地上晃来晃去,见谁家不出工,便大声嚷嚷,说要牵你家的牛,赶你家的猪。

父亲在学校里做民办教师,一天到晚要上课,改作业,几乎没时间去工地修路。而我们兄弟三人还小,尚不能出劳力。修路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道福爷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修路的任务由他来分配。等其他家的任务分配好后,剩下他自家和我家的。他将剩下来的任务分成两段,左边一段土方少,石头少,挖出来的泥土也好处理,工程量要小一些;右边的一段相对而言,工程量大,施工难度也要大些。他跟我母亲说抽签。道福爷转身背着母亲,从路边折了两根小树枝,做好了签,握在手里说,抽到短的便修建左边的,抽到长的便修建右边的。我母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看出了道福爷的小心思,伸手就抽中了那支短的。按照事先的约定,抽到短的,那段较好施工的路段就是我家的了。可签刚抽完,道福爷便死活不认账,硬逼着我母亲重新抽。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和他一路吵架回来。

这些年,道福爷在村里开了个小店,我每次回家都要在他那里买点什么,比如香纸、爆竹之类。他家差不多算是村里的娱乐中心了,每到农闲或下雨时,留在家里的乡亲们,都集中在他家打牌。他的二儿子叫尊豪,也是这届理事会的成员之一。尊豪当年和我同一个学校毕业,现在在镇上的学校里当会计。大概是因为这些原因,道福爷一直认为,他在村里有绝对的发言权,至于重建祠堂这样的大事情,必须征求他的意见,或者必须由他牵头。

那一年,文榜叔、道福爷、建华等人曾一起组建了祠堂建设理事会,筹备祠堂重建事宜。但很多族人不满道福爷带头张罗这件事情。担任理事长后,有人跟我说,他私挖学校的操场,增加了自家的屋基面积;有人跟我说,他已经和某个林场联系好了一批木材,准备用来做祠堂建设的木料,想要从中赚一笔。建华也曾和我说过,这事一定不能让道福爷插手。当然,也有人不同意建华张罗,说他做砖匠,想要承包这祠堂工程做。还有人不同意文榜叔,说他懂风水,到时候,肯定只会为了自己家选个好日子。

因为众人的反对,加之他们几个人内部本就意见不统一,他们这一届理事会先后几次筹划,也一直没能将重建祠堂这事真正张罗起来。有不少的老一辈希望有年轻的人能够站出来,将这担子挑起来。今年春节过后,苏威在微信上建了一个群,群名叫“苏屋微信群”。我是被他第一个拉进群的。看这群名,我大致知道他建这个群的目的。他在群里诚恳地讲道,希望年轻人能站出来,完成祠堂重建这件事情。苏威也是年轻人,老实,身体瘦弱,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典型的书生相,读高中时他曾写过小说,这些年在安庆开了一家印刷公司,生意做得不错,盘下了一个国营印刷厂,算是真正的老板。

族里的年轻人大概有四五十个。微信群里,我一开始没怎么说话,直到大家一致推选我做理事长后,我的话才多了起来。我知道,这将是一份纯义务付出,而且还要贴钱受气的差事,但同时也觉得,这也将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既然年轻人信任我,还有不少的长辈支持我,再三推辞之后,我还是选择当了这个理事长。

上任后,我用电话和微信与族里的年轻人交流,希望他们能承担一定的责任,共同来挑起这个担子。族里这些年轻人大多混得比我要好,也大多比我有钱,他们有的人在省城,或者外省的城市里买有房子,买有私家车。但几轮沟通下来,很多年轻的族人都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为平衡各大家族的关系,我要求原则上每个大家族都选派一个人到理事会里,方便后期筹款和沟通。经过最终讨论,由我任理事长,苏威、苏尊豪负责筹资和财务;苏训枝、苏平松负责规划监督和验收;苏尊敬、苏流利负责材料施工;苏晓、苏宝生负责组织联络。但是在后来,理事会里真正发挥作用的没几个人,除我和苏威外,他们几个人长期处于“潜水”状态,宝生更是至今连泡都没冒一个。理事会另建了一个筹建群,主要用于讨论有关祠堂筹建的事情,议题一般由我发起,有时候苏威也会提交一些事项供大家讨论。

理事会成立后,我们按照计划开展各项筹建工作,首先就是确定施工方案和集资、捐资方案。经大家讨论决定,祠堂建设要秉承天人合一的理学思想,在保持原有一重三进的格局与大小的基础上,融入徽派建筑特色,建马头墙,铺琉璃瓦,造飞檐翘角,在主厅与中厅之间,中厅与门厅之间,保留原有天井,作采光与排水用,取四水归堂之意,寓意水聚天心,象征家族团结、和谐、共荣和美好。

苏训枝是学美术出身,现常年定居上海。画图设计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了他。设计图很快就出来了。稿纸上的祠堂,大气、漂亮,既古朴优雅,又时尚大方。

方案公示通过后,开始组织工程招标。连建华、东生在内,我们寻找了多家施工队投标报价。最终,理事会评定,由朱秀红承包祠堂重建工程。朱秀红算是我们苏姓的女婿,家住我们村附近不远,平时四处承包道路桥梁与房屋建设工程,拥有一定的施工经验。持续一个多月的招标后,其他施工队报价均在二十万以上,最高报价是二十四万。朱秀红的报价最低。那天我与苏威一起,将他约到我家谈合同与施工细节。最终敲定时,我们砍掉了零头,约定了一个整数价格,十八万。

为了避嫌,我们注册了一个公共账号,开始着手集资,按族里男丁与媳丁人均一千元的标准收取祠堂建设集资款。

4

苏晓是第一个交集资款的。其实,族里很多人都不同意苏晓这一大家族参与这次祠堂重建。很多年前,苏晓的爷爷那一辈,另起炉灶,自己单独建了一个祠堂。据说,当年分开时,祖辈们给了他们一笔钱。

苏晓的大爷爷叫苏训来,当年当生产队长,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族里很多人都畏惧他。

小时候,我跟苏训来吵过架。我跟他吵架的原因,主要就是看不惯他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我父亲在村里的学校教书。学校一共就两间教室,被苏训来霸占了一间去。在占去的这一间教室里,他的儿子装上了柴油机和轧米机。有时候,我们在上课,他儿子在隔壁开动柴油机轧米,那轰隆隆的响声,如炸雷,几乎要把我们的耳朵震聋。

我父亲懦弱,不敢说他。我不管这些,跟苏训来吵了起来,一句也不让他。他气得呼哧呼哧的,想要打我。我扭头就跑,他追不上,拿我没办法。

我除了跟他对骂,还偷偷地从窗户钻进机房里搞破坏。我就是想要让他儿子的柴油机不能再发出响声来,那样,我的父亲可以不用扯着嗓子讲课了,我们也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书了。后来有一天,柴油机真的发不出响声了,我和一帮小伙伴躲在教室里偷着乐。

苏晓的爷爷那一代从祠堂分出去,离现在大概至少有四十年了。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不在同一个祠堂里祭祖。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原委,以为他们一家是另一个祖先,直到这次祠堂重建才了解有这么回事情。他们一大家自己设了一个祠堂。后来,苏训来去世的时候,就是在他们自己家的祠堂里举行的葬礼。

族里的老一辈认为,苏晓的爷爷们曾经拿了好处,现在如果苏晓这一家族要回来,就必须得多交些集资款。可苏晓的父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精明得很。那天,我跟他沟通这件事,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直打到手机没电。

年轻人中,除了东生为此事找我说过几次,其他人都没说过什么。这一来是年轻人想得开一些,不太计较这些事情,更主要的是苏晓这些年在武汉开金融公司赚了些钱。苏晓对族里的年轻人也算是出手大方,据说族里有年轻人去武汉,他都会请他们胡吃海喝一顿。

成立祠堂建设理事会时,我就强调要团结,不搞分裂,要求年轻一代有新思想、新观念、新胸怀。但族里有几个长者,一直咬着苏晓的爷爷们拿了钱占了好处这事儿不放。比如以道福爷为首的那几个人,直到开祠堂建设会议那天,还在愤愤然说着这件事情。

集资款收得并不顺利。从7月24日起,到9月2日,共一个月零九天的时间里,账户上共收到集资款十九万三千元。建华的集资款是8月底交的。建华和很多人一样,他们都以为,这次祠堂重建可能还会和之前一样,终究是不欢而散,做不成功的。不说别人,就连我在武汉的堂弟也都这样说,一开始也都不愿意交钱。直到现在,还有几户人家没有交这笔集资款。这些不交钱的族人,几乎都有他们不交钱的理由,比如手头紧张(或许真有人手头紧张),比如还没发工资,比如孩子要上学,比如还有一批货款没收到,诸如此类。总之,他们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想办法推诿、拖延。

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这年头,村里几乎再无真正的贫困户了,谁家拿不出这几千块钱来呢?我后来总结了一下,这些族人之所以不愿意交钱,大致的原因是,有人继续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有人想要承包祠堂重建工程,有人想要卖点材料准备趁机小赚一笔,有人想要借此占一块边角地,有人认为我们是要从中捞一笔,甚至也有人希望这祠堂建不起来。

真可谓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方案终于确定了,集资款也收了个八九不离十,祠堂就等择日开工。经理事会讨论,决定于公历2018年8月28日,农历七月十八动工建设。重建祠堂毕竟是件大喜事,这一天算是黄道吉日,借此图个吉利。

以道福爷为首的几个族人,坚持要等到国庆节开工。那天的会议,是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召开的。从一早开始,会议持续了快三个小时,太阳越升越高,晒在身上有些发烫,我的额头与后背上汗水直冒。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能心平气和,慢慢地,大伙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相互之间骂骂咧咧,到后来有人摔瓶子,砸凳子,就差动手动脚了。道福爷一开始不说话,歪着头坐在他家的店门口。大概是日头晒的原因,也可能是生气的原因,他的鼻子已经红得发紫了。他拉长着腔调,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不支持你们年轻人,但是有三件事情,一是大门不能拆,二是必须用木头做檩条,三就是这开工日期必须是国庆节。他一只手叉腰,一只手不断指点着,以“不能”“必须”这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

等到国庆节开工,这祠堂年前还能不能完工?老家在山里,一入冬,就天寒地冻,那样严寒的天气,会不会对祠堂建设的工程质量造成影响?现场便有不少人竭力反对道福爷。这个消息传到群里后,建华说,如果到国庆节开工,那就退钱!听到建华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他在手机那头张着满嘴黄牙、喷着口水的样子。建华说了后,好几个人又跟着说,退钱,退钱!

大家互不让步,双方各执己见,开工日期的事情就一直这样僵持着,无论哪一方的工作都无法做通。无奈之下,我说,大家投票吧,由大家投票来决定开工日期。就这样,大家开始在群里投票。我每天公布投票的结果。刚开始,选择8月28日开工的占绝大多数,选国庆节开工的寥寥无几。眼看这日子就要定下来了。在投票期间,不断有人告诉我说,道福爷和训良公公在家里天天骂这个骂那个,当然包括骂我。还有人将他骂人的声音录了下来,从微信里发给我。

离投票结束不到一周,剧情突然出现反转,很多之前选8月28日开工的人,一夜之间都要改成国庆节。我感觉这事有些蹊跷,但为了尊重族人的意见,还是给他们改了过来。到后来,我才知道,详佬在私下里给很多人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将票改过来,并且跟他们说,这日子是我文榜叔选的,文榜选这个日子,一定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族好。

为了能在年底前顺利完工,并保证工程质量不受天气影响,无奈之下,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日子,也就是公历2018年8月29日,农历七月十九,比原定的日子延迟了一天。

不得不说,为了说服大家,建华也做了很多工作,他甚至给我出点子,说绝不能到国庆节开工。为此,他也私下给很多人打电话,动员他们将票再改回去。建华是做砖匠的,他一定知道,抢出来的工程质量必然会有问题,他也知道天寒地冻对现浇水泥的影响。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建华今天会在群里突然翻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说实话,一直到祠堂动工后,我紧绷着的神经才好不容易松弛了一些。为了这件事情,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得罪了不少族人。其实,我内心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这样,但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服他们。

我的母亲为了阻止我任这个理事长,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并且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不是不知道族人的德行,你张罗这个破事,多少年尊辈长的都不管,你何苦呢?吃饱了撑着吧?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行。母亲还说,你不答应辞了这理事长,那我就去寻死算了。

母亲以死要挟。算起来,她对族人的了解,远超过我。但想想,我如果这样轻易放弃,谁还敢来接手这块烫手的山芋呢?

5

时间来到冬月,山里一连下了几场小雨。山中的冬雨,淅淅沥沥,冷冰冰的,连绵不断。随着雨水的到来,山中的气温也随之下降了不少。此时,祠堂的主体建筑部分已基本完成,中厅和主厅的屋顶上,都已铺上了琉璃瓦。门厅也差不多将要完工,仅剩马头墙还没建好。从视频里看去,竹林掩映,雨水蒙蒙,雾气氤氲,祠堂已俨然有了一派庄严与肃穆的气势。

建华那天从外地回到老家。他大概每个月都要回去一次。建华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祠堂工地上看看。上一次回去时,他便拍了很多的照片和视频。他在视频里说,这根柱子不正,那块地坪不平,这里有一截儿钢筋露在外面,那里的拐角儿做得太大,等等。听他口气,这工程做得一无是处。

看到视频后,我让负责现场的堂叔尊敬去看看,建华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远在七百公里之外,我对现场的施工情况并不了解。我跟堂叔再三强调说,如果涉及质量问题,要毫不犹豫地让施工队返修整改。

这一次,建华拍的视频是尚未建好的门厅。他将镜头对着门厅的天花板,一遍一遍地来回移动。那块还未刷白的灰色的天花板在视频里打着转儿。建华大声地说,你们看啊,你们看啊,外面大落,里面小落。“大落”和“小落”是我们老家的方言。这句话的意思是,屋外面下大雨,屋里面下小雨,也就是豆腐渣工程的意思。从这声音和这转得让人头晕的视频里,我仿佛能看见建华血红的脸庞、愤怒的眼神,以及横飞四溅的唾沫。

视频发布后,群里便有人出来说话了。我逐个地点开语音,有人说,祖宗有灵,呼天下雨来检验房子质量,免列祖列宗受雨淋之苦;有人说,花了这么多的钱,做成这个样子。

我看到这段视频时,已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听到一段段幸灾乐祸的语音后,我有些坐不住。假如质量真是这样,那更是说不过去。我再一次点开视频,想要看个究竟。天花板上,湿了一大块,渗透进来的雨水,没有规则,像是石壁上渗透着泉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看起来,的确像是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假如真是这样,我怎么交差——我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会高度关注质量的,而且,出了质量问题由我负责我都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立即与堂叔尊敬联系。可他当时并不在家,无法了解现场的情况。于是,我将视频转发给朱秀红,打电话过去问他,说:“老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们怎么向族人交代?”

大概是我的语气不太好,朱秀红似乎也被我激怒了。他回答的语气也丝毫不客气:“你看看其他地方漏不?马头墙还没做,防水也没做,琉璃瓦还没盖上,能不漏吗?其他的地方怎么不漏?”朱秀红反复强调已经做好的其他地方不漏水,他的意思是想要让我放心,质量绝不会有问题。

此刻的群里,热闹非凡,想必是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吧。这些声音中,训良公公发的语音最多。说来奇怪,那一段段长短不一的长方体的方块啊,大抵是现代人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了。在不同的群里,可能会有不同的语音,这些语音,或是调侃,或是命令,或是问候,或是叮嘱,或是提醒,或是祝福。可这一次,我想,我点开的大抵是一个炸药包。

论辈分,我称呼训良叫“公公”。关于族中辈分的口诀,我记不太清楚,其中有这么两句:训点尊前哲,忠良启厚玄,这是父亲小时候教我的。这口诀里的每个字,都代表一个辈分。训良公公与我曾祖父同一“训”字辈,我是“前”字辈,族谱里,我的名字叫“前红”。在女儿出生之前,我是族里最小的一辈了。我是这一辈里年龄最大的那个,算是“老大”。因为辈分低的原因,在族里,见着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年纪比我小的,男的我都得喊他们叔叔、爷爷、公公、太公公;女的都得喊她们姑姑、姑奶、姑婆、太姑婆之类的称呼。族里的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三百来号人,谁是哪一辈,我是一笔糊涂账,这么多人,哪里记得过来呢。假如有事,也就冲他们笑笑,点点头。那些年纪相仿和比我小的长辈,我干脆就直呼其名了。

训良公公和我的父亲差不多的年龄,今年六十四五了。但看起来,他的身体比我的父亲要好,至今他还种着几亩田,一年能收获十几担谷子,十几担红薯、马铃薯。训良公公的儿子叫水松,水松多年前死于一场矿难。水松遇难那会儿,我身体正不好着,天天吃药挂水。我比水松要大一些,小时候几乎没和他一起玩过,但我现在依旧记得水松的样子。水松他中等的身材,圆圆的脸蛋,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笑起来时,胖乎乎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眼睛也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训良公公还有个女儿,相貌看起来与水松差不多,也是圆圆的脸,也是笑起来脸上有酒窝,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但水松妹智力上有些缺陷,早些年,她外出打工,被人骗了去,给卖到一个叫泰顺的地方,做了别人的媳妇,在那里生了一双儿女。水松死后,训良公公又托人将水松妹找了回来。现在,她和邻村一个叫陈祥源的小伙子住在一起。我常常在想,在水松妹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那两个从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会不会在梦中将她一遍遍折磨呢?

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我内心是充满同情与怜悯的。我曾在一次清明回乡上坟时,听到过仲莲婆婆在水松坟头的哭泣声。那如泣如诉的哭声,忽高忽低,时长时短,又若急若缓,似忏悔,如幽怨,像倾诉,和着山间凄凄的风声、茅草的呜咽声,令人心境无比悲凉。我曾对水松的女儿说过,你有困难可以跟我说。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能帮助她什么,或许,我只是说出来,内心好受一些。

对于一个父母失去儿子,女儿失去父亲和母亲的家庭,我又能帮上什么呢?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或许在于我自己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这世态的炎凉和人情的冷暖。相比起来,我更能理解那种无助、悲凉与绝望。

在祠堂刚开始筹建的时候,训良公公曾找过我,问能不能把水松妹和祥源归进族里。从法律的角度讲,水松妹和祥源算不上正式的夫妻,到今天为止,他们那本红色的本本儿是没有的。从族里所谓的规矩来说,他们之间也未办理任何一种乡下人结婚的手续,比如找两个媒人,拜个天地,办几桌酒席之类。他们只是你情我愿地住在一起,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而已。两家父母之间,也未曾正式说过提亲的事情。

我能明白训良公公的意思,毕竟他已经六十多了。人老了,总得有个人送终,总得有人来替他守住这个家业。不过也许是他一厢情愿,不知道祥源到底怎么想的,祥源的父亲母亲是怎么想的。祥源又是否同意自己的名字被我们写成“苏陈祥源”?祥源的父母是否同意让自己的儿子做上门女婿呢?训良公公跟我说的时候,显得有些无奈和不满。我跟他说,你放心,这事好办,我来跟理事会商量,并帮你去做祥源的工作。

我担心大伙儿不同意,与理事会商量时,先说明训良公公家的实际情况,再强调说,我们要摒弃过去那些腐朽的思想和陈旧的做法。理事会里都是年轻人,对于我的提议,大家基本都没什么意见。与祥源做思想工作的事情,交给了苏威。他和祥源刚好是老表的关系。

训良公公交代的事情,可以说进展得很顺利,祥源很快就交了集资款。尽管在私下里有人说些闲话,但并没有人公开出来反对。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确定后不久,训良公公便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处处和理事会作对。

第一次是在暑假。那时,我妻子刚好到我这边来探亲。那天晚上,我正准备陪她去看场电影。去电影院的路上,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刹那间暴雨瓢泼一样,铺天盖地,我和妻子差点就淋成了落汤鸡。而就在此时,训良公公正在群里大骂。

坐在一辆小三轮里,顾不上淋雨,我先是好生劝他,让他有话好好说,不要发火。可是,这似乎并不管用,他的话越来越多,讲得也越来越难听。想着为他家的事情,我们也算是顶着族人的压力,为他费了些口舌,而他今日如此不通人情,我便毫不客气地将他顶了回去,并且还和他吵了几句。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在群里说,请大家原谅,我不应该发火。

另一次是回家开祠堂建设沟通会议时。会议一开始,我再一次对他表达了歉意,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谅和理解。他坐在板凳上并不说话。等会议快进行到一半时,他突然就叽里呱啦起来,大意是,不可以用水泥砖,必须要用青石的沙子,动工不允许挑日子,大门不允许拆,开工不允许动墙角,所有的材料必须由他购买,等等。

这一次在群里,他话说得就有些酸不溜秋了。他一条接一条地发着语音,“理事会的人呢?”他拖着长长的腔调——“去困醒(睡觉)了吧?”带着并不是疑问而是调侃的意味——“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去来讲一句话?”——有些开始取笑的意思了——“做着亏心事吧?”他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我向朱秀红了解到情况后,在群里用文字和语音分别回复道:据朱秀红讲,门厅尚未完工,马头墙还未做,琉璃瓦也没铺上,这是漏水的原因。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高度重视工程质量。

但训良公公依旧不依不饶,一句比一句讲得难听:“我说过吧,不听我讲的,出事了吧?”明显地幸灾乐祸了——“大家看啊,漏成这样,祖宗住着都不安心啊!”这句开始上纲上线了,将祖宗都搬了出来。

在这之前,他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在群里发火了,甚至还曾以死要挟过。为了说服他,我连他家的孙女都搬了出来,让她一起出面劝劝她的爷爷,这孩子聪颖懂事,我一说便能明白我的意思。还有一回,也是因为他说那些风凉话,我毫不客气地说了他,让他不要管那么多的闲事。谁料到,水松妹竟在群里一句接一句,将我批得狗血淋头。说实话,当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我还是忍住了,用文字回复她,说:水松妹,你是个女孩子,我不会和你吵。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也或许是生气的原因,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身体一直在发抖。想想这些事情,我更是忍不住,在微信里用语音厉声回应道:“你可以闭嘴了!一边儿去,不要在这里乱说话!”

“我凭什么闭嘴?我凭什么不要说话?做成这个鬼样子,还不允许讲不是?把钱退给我!我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不是今天和这个吵,明天和那个吵吗?你不是要单挑吗?你回来,我和你单挑!你还是读书人,读到狗屁眼里去了吧?这么不讲理,还是个读书人!读什么鬼属弄?”或许是我激怒了他,训良公公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一句比一句难听。

训良公公反复地说我是个读书人。他的大意是作为读书人的我,必须讲道理,不能发火,更不能说打架的事情。在族里,我大概算是个读书人吧,二十多年前,我考上了师范,算是族里第一个正式捧国家饭碗“吃皇粮”的人。难道读书人就该忍气吞声吗?我立即回答道:“这和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你是长辈,你讲话要注意身份。你听听你自己说了些什么?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现在告诉你,对讲道理的人,我们讲道理;对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讲道理。”我半点都不让着他,一一给怼了回去。

与他在群里有一句没一句吵的间隙,我给二叔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给训良公公打个电话,尽快平息这场群内的争吵。我知道,他多少是听一些我二叔的。可是,我想,在微信群里,我绝不能被他这样负面甚至反面的声音给压下去——我如果稍微点,各种质疑、各种反对就会随之铺天盖地而来。

我依旧觉得不解气,在群里继续说:多少年了,祠堂好不容易能做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们在背地里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气,私下付出了多少,这些我们都不想说。但是,对于心怀鬼胎、破坏团结、寻衅滋事的,我们绝不会让步。

我还意犹未尽,接着说:没有谁天生就该有义务去做这些事情。我们不指望你们说好话,说感谢之类的话,但是绝不允许你们随意污蔑、诋毁,这是我们的底线。我特别强调“底线”二字。

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才有几个人冒了出来。建华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他发完视频后,大概是躲一边看热闹了。建华发了一条语音,说,你们不用吵,让施工队来整改就是。

为了确认工程是不是存在质量问题,苏威也给朱秀红打了电话,他还找了族里其他人去现场看过,确认了朱秀红说的没错。苏威在我们争吵结束时,发了一条信息。苏威说,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屋顶还没竣工,有些防水、连接缝、排水还没做完整,渗水情况会有解决措施,大家都放心,少激动,更不要幸灾乐祸。

6

再回到开工那天。当我看到堂叔尊敬发的开工视频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苏威也是百感交集,回复我说:太不容易。

我想,或许真正意义上的乡村早就不复存在。重建这样一个祠堂,也许多少能留住一些乡村的痕迹,维系一下这早就分崩离析的族人,给现如今散布在四面八方的年轻人一点点族姓的怀想吧。多少年后,以族姓居住在一起的方式,或许将会不复存在。当然,也许重建这样一个祠堂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哎,那些善良的乡亲啊,那些淳朴的乡情啊,是不是只存在于乌托邦式的文字作品里呢?

当然,值得可喜的是,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很多还是走出了大山,他们也不再像族里的前辈那般坐井观天。我想,在轰轰烈烈的城镇化进程中,这或许是乡村那一点点的进步和那一点点的希望吧?

这些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各家的条件比起之前都有了好转,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记在心上,这些东西或许早已融进他们的血液里。这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我不知道,除了那深厚的泥土,还有什么能将这些埋葬?

视频里,建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说,我今天突然肚子痛,看到详佬发的视频,然后就火了起来。我不知道建华说的是真还是假。但从他多少有些悔意的表情和声音里,我大概能猜想到,他可能理解我了。

——是这样的吗?我不管他。反正,祠堂重建这事儿,现在总算是真正地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