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的问题

全球性经济及技术相互依存关系的发展，与主权国家构成的世界政治体系的持续分化的冲突，是当代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主题。3以贸易、金融以及对外投资的形式存在的种种强大的市场力量，往往跨越国界限制，脱离政治控制，将不同的社会结合在一起；而政府则竭力限制、疏导和利用经济活动，为国家和国内主要势力集团的政治利益服务。市场的逻辑是将经济活动集中在便于发展生产并获得高额利润的地方；而国家的逻辑则是获取并控制经济增长及资本积累的进程（Heilbroner，1985，pp．94—95）。

市场与国家这种根本对立的逻辑冲突的性质与后果，成为几个世纪来争论不休的论题。从早期的近代经济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亚当·斯密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到19世纪的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和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再到当代学者，对经济与政治相互作用的观点极为不同。三种相互冲突的解释，代表了三种基本不同的政治经济学思想。这是下一章讨论的基本内容。

不可避免的冲突产生了三个基本而又互相关联的问题，它们贯穿于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历史大论战之中。每个问题均与世界市场经济的增长对国际关系性质和动力的影响有关。4每个问题又都可以从18世纪重商主义者的著作中，从两百年来古典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的理论中，从19世纪马克思主义以及当代激烈抨击资本主义和世界市场经济的卷帙浩瀚的文献中查到。回顾这些旷日持久的理论探索与纷争，对理解和领会当代贸易、金融与货币关系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市场经济增长的政治经济根源及作用。高度相互依存的世界经济是在什么条件下出现的？它对民族国家的作用是制造冲突，还是促进协调发展？是否需要一个霸主国来维持资本主义国家间的合作关系，或者这种合作是否会根据相互间的利益关系自然地发展起来？对这些问题，各个学派的理论家众说纷纭，大相径庭。

经济自由主义相信，根据比较利益原理而形成的国际分工，极有益于促进市场的自然发展与国家间的协调一致；他们还认为，逐渐扩展的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为竞争性的又是等级森严的国家体系的和平与合作打下了基础。另一方面，经济民族主义则强调实力在市场发展中的作用，以及国际经济关系的对立性质；他们坚持认为，经济的相互依存关系必然有其政治基础，从而也就为国际冲突开辟了另一战场，增加了国家的脆弱性，并形成了一个国家利用和控制另一国家的机制。尽管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强调帝国主义阶段的资本主义在开创世界市场经济中的作用，但在列宁与列宁的主要拥护者卡尔·考茨基（Karl Kautsky）的追随者们之间也有分歧。列宁认为市场经济关系的本质是对立的；而考茨基则相信各市场经济国家（至少占统治地位的市场经济国家）在剥削世界其他落后经济中是相互合作的。同是否需要有一个霸权经济国家来控制世界体系以维持自由国际经济的质疑一样，这一问题涉及市场经济是否应对战争与和平、混乱与秩序以及帝国主义与民族自决负所谓的责任。20世纪末，日本及其他迅速发展的经济势力对美国和西欧的挑战，比较明显地反映出了这些问题的重要意义。

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第二个重要问题，是经济变化与政治变化的关系问题。国际政治关系的影响何在？与世界经济活动中心、主要经济部门以及经济增长周期率方面的结构变化密切相关的问题是什么？反过来问也一样，政治因素是怎样影响经济事务结构变化的性质和结果的？人们或许会问，是否重大经济波动（经济周期）及其政治影响是由市场经济运行中的内部因素所引起的，抑或是经济周期产生于外部因素，如重大战争或其他政治发展对经济体系的影响？同样，对经济不稳定性是否是政治大动荡（如帝国主义扩张、政治革命以及几个世纪来的一些主要战争）的根源，也有必要问一个为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本书将以部分篇幅讨论经济变化对国际政治关系的影响问题。这些经济变化逐渐改变了国际现状，并提出了一些深刻的政治问题：经济秩序及政治领导的新基础是什么？对已经变化了的经济现实（如新型的贸易和货币关系）可能或应该进行主动调节吗？应该怎样调和各个国家要求自主，而国家间又需要控制变化这种不可避免的冲突？20世纪末经济活动的全球性扩张以及主要经济部门的重大转移，已使这些问题随不同历史时期的变迁而再次摆在我们的面前。彻底弄清这些结构性变化同国际政治经济危机之间的关系，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本书要讨论的第三个问题，是世界市场经济对国内经济的重要意义。世界市场经济对个别国家经济发展、经济衰退以及经济福利的影响何在？世界市场经济怎样使不发达国家经济发展，而使已经发达了的国家出现经济衰退？它怎样影响国内福利？怎样影响国家间财富和权力的分配？世界市场经济的功能是使财富和权力集中还是使它们分散？

自由主义和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认为，一个国家与世界经济相结合，是其发展经济和国内福利的有利因素。大部分自由主义者认为，贸易构成了一种“增长发动机”；尽管国内增长来源也是重要的，但主要增长过程是通过贸易、资本以及生产技术的国际流动来实现的。马克思主义者相信，这些外部因素打碎了守旧的社会结构的镣铐，从而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在欠发达国家，经济民族主义者却认为，世界市场经济对国民经济与国内福利的发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在他们看来，贸易是一种“剥削的发动机”；对不发达国家造成发展不足，对发达国家则造成经济衰退，世界市场在全球财富、权力与福利分配中所起的作用，是政治经济学领域争吵最激烈，意见分歧最大的问题之一。

上述三个问题：世界市场经济的根源与作用，经济变化与政治变化之间的关系，世界经济对国内经济的重要意义，将成为本书的主要理论问题。虽然我们无法面面俱到地对它们加以考察，但我们可以通过某些具体事例来系统阐述这些当代世界经济的重要问题。

关于市场的性质这一章余下的内容，是分析市场的经济、社会和政治作用，以及对这些作用的政治反应。随后的几章将重点讨论国家在形成并试图控制市场力量中所起的作用。不过，在考虑这些相互作用的理论意义以及它们对领会诸如贸易、金融及对外投资这些领域的适用性之前，有一个问题是亟待解决的：为什么要强调现代经济生活的根本特征是市场，而不是其他，比如说，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业主义的出现或科学技术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