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政治经济学的性质

现代世界“国家”与“市场”的共存及其相互作用产生了政治经济学，没有国家与市场，就不可能有政治经济学。没有国家，经济活动的结果将完全由价格机制和市场力量来决定，这是纯经济学家的研究领域。没有市场，经济资源将由国家或类似的权力机构来分配，这是纯政治学家的研究领域。虽然世界绝不可能以某种“纯粹”的形式存在，但国家或市场的相对影响确实在随时随地变化着。因此，下面的分析所用的“国家”与“市场”的概念，就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那种理想的概念。

“政治经济学”这个词的含义实际上是非常模糊的。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古典经济学家用它表示我们现在所称的经济科学。近代许多学者，如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安东尼·唐斯（Anthony Downs）和布鲁诺·弗雷（Bruno Frey），把政治经济学定义为应用形式经济学方法论（即所谓理性行动主体模式）来研究各种人类活动的一门科学。别的学者则认为，政治经济学就是运用具体的经济学理论去解释社会行为；博弈论、集体行动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三个典型例子。政治经济学的公共选择理论则既用经济学理论又用经济学方法来解释行为。当然，也有其他一些学者把政治经济学看作一系列随经济活动与政治活动相互作用而产生出来的问题，对这些问题要用现有的理论与方法加以探讨（Tooze，1984）。

虽然把政治经济学看作经济学理论与方法的具体应用是十分有益的，但这仍然未能给学术研究提供一个完美的框架。概念、变量及因果关系等分析方法在这方面尚未得到发展，政治及其他非经济因素经常被忽视。事实上，政治经济学理论或方法的统一，需要对社会变化的过程有比较全面的理解，其中也包括对社会经济、政治以及其他各方面相互作用的方式的认识。因此，我在使用“政治经济学”这个术语时，仅仅是指一系列运用折中的分析方法与理论观点加以研究的问题。

这些问题由现代政治学和经济学的集中体现——国家和市场的相互作用而产生，涉及国家以及它的政治作用如何影响生产和财富的分配，尤其是政治决策与政治利益如何影响经济活动分布，以及这种活动的成本及利润的分配等等方面。反过来，这些问题也涉及市场和经济力量如何对国家和其他政治行动主体之间权力与福利的分配施加影响，尤其是这些经济力量如何改变政治与军事力量在国际上的分布。仅仅国家或市场都不是主要的，至关重要的是它们的相互作用、相互关系及其周而复始的变化。因此，本书所探讨的问题，将集中在安排与组织人类活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国家与市场的相互作用上。

对政治经济学的这种系统阐述当然说不上是开创先河，至少早在乔治·黑格尔《权力的哲学》（Philosophy of Right，Georg Hegel，1821年）一书中，已对国家与社会（经济）作了重要划分。其他学者亦给出过类似的解释。例如，查尔斯·林德伯隆（Charles Lindblom，1977）提出以“交换”与“权威”作为政治经济学的中心概念；彼得·布劳（Peter Blau，1964）使用了“交换”与“强迫”这两个概念；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1970）和戴维·鲍德温（David Baldwin，1971）则情愿用“权力”与“货币”；还有克劳斯·诺尔（Klaus Knorr，1973）采用了“权力”与“财富”；奥利弗·威廉森（Oliver Williamson，1975）将“市场”与“等级制度”相对应；理查德·罗斯克兰斯（Richard Rosecrance，1986）将“市场”与“领土权”相对应；上述这些对应概念，均与本书的选择相接近。事实上，所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均各有所长。

查尔斯·金德尔伯格（Kindleberger，1970，p．5）已经注意到：国家预算与市场是生产和财力分配的运营机制。在不考虑市场作用的纯政治学领域，国家根据其社会与政治目标来分配现有资源；这种国家分配是以国家预算的形式出现的。在不存在国家干预市场的纯经济学领域，市场调节与运营的基础是商品及服务的相对价格；一切都由个体追求自身利益来决定。因此，国际政治经济学学者必须努力领会这两种组织和决定人类活动的不同模式是怎样相互作用，从而决定社会发展的。

虽然当今世界上国家作为政治的化身，而市场作为经济的化身，各自具有不同的特点，但很明显，不能将它们完全分割开来；的确，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正是本书的一个论题。国家通过确定所有权性质和分配形式，制定各种经济法规来加强对市场活动的影响（Gerth and Mills，1946，pp．181—182）。国家能够而且确实正在影响市场力量，进而决定它们的命运，人们对这一点的认识在逐渐加深，这也是政治经济学得以形成的一个主要因素。市场本身是影响政治效果的权力根源之一。由经济依存关系建立起来的权力关系，是当代世界经济的一个基本特征。总之，尽管可以把政治与经济看作当今时代两种不同的力量，但它们的运行机制并不是相互独立的。

国家和市场在权力和（或者）财富的形成方面的效能，使它们逐步代替现代世界上其他的政治和经济组织形式。国家与市场起源于近代欧洲，然后从地球上这个相对狭小的角落逐渐向外扩展，今天已包容了世界人口的绝大部分。如今，几乎谁都不能游离于国家之外；至于像犹太人、巴勒斯坦人以及其他那些为能返回家园而斗争的人们，甚至把国家的事业看作自己的最高奋斗目标。经济交换的市场形式逐渐向外传播，越来越多的社会已进入了经济相互依存的轨道。1

国家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这两种社会生活组织原则之间的差异，是现今流行的一个研究课题。一方面，国家基于领土、忠诚和排外性这样一些概念，拥有合理使用权力的垄断地位。尽管一个国家要生存就必须确保利益的获得，并征得主要社会集团的同意，但国家总比隶属于国家之下的地区或社会能享受到更多的自主权。另一方面，市场基于买卖双方效能结合、契约关系以及发展相互依存关系等概念，是一个主要由价格和数量构成的集合。垄断经济对价格信号的反应，是决策形成的基础。对国家来说，领土边界是国家垄断和政治统一的必要基础。对市场来说，消除一切阻碍价格机制运行的政治因素以及其他因素，这种要求是最迫切的。决定人类关系的这两种根本不同方式的矛盾，极其深刻地影响着现代历史的进程，同时也提出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这一关键性论题。2

对政治经济学概念的这种解释，与我早期有关著作中的定义已略有不同。我那时对它下的定义是：“追求财富与追求权力的交互能动作用”（Gilpin，1975，p．43）。尽管这两种定义均考虑了“经济”与“政治”关系的影响，但本书的系统阐述强调当今这些活动的组织，而早期著作中强调的则是这些活动的目的。很明显，以前的概念割裂了相互之间的关系。前文已指出，市场必然成为取得并行使权力的一种手段，而国家则能够被用来并且正在被用来获得财富。国家与市场的相互作用影响着国际关系中权力与财富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