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次,我问大伯:“我们堂屋那匹金马呢,现在还压在水缸下吗?”
大伯说:“应该是早些年被人把堂屋的雕像全部都砸了,连同周围很多庙子神像的头像都给砸掉。我们堂屋那口水缸还在,只是被他们位置挪了。”
我问:“位置挪了,金马跑了吗?”
大伯说:“是的,记得那些人把水缸一抬开,当时就有一匹金马从堂屋里飞起来,金光四射,射下来,像把整个唐家老院子都泡在金粉里一样。当时你们的老先人大喊,你们这些要挨千刀的,干的啥子事哦。怎么骂那些人都不怕,最后还是金马飞起,把那些打砸的人吓跑了。”
大伯说,从那以后,堂屋的功能就变了,以前是祭祖祭祀的场所,后来慢慢就成院子里老(死)了人,用来做灵堂的专用场所了。我想,应该是金马飞了吧,堂屋慢慢就破败了,不再是院子里的人茶余饭后来闲坐聊天的地方,日渐变得阴森。堂屋房后的竹林越来越茂密,我们只有夏天在竹林里抓“胖洋嘎丁丁”(一种体形较肥大的蜻蜓)的时候,才会穿过堂屋,钻进竹林,否则尽量不从堂屋里穿过。
再后来,乡村的生活继续一如既往的平静,大伯孤身一人的生活也在继续。大伯有次从晒龙镇回家,也是一个人走夜路回家。那时主要场镇间是有马路的,但都是绕山绕水,车费还贵,所以那时安全主要靠狗、交通主要靠走,顺着山路走是最近便的。从晒龙回唐家老院子,一路都是爬坡上坎的,没有平路。
在我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被大伯背着走夜路,要么晚上回家,要么天不亮出门,主要是因为走亲戚。那是走亲戚,早上四五点出门,到了亲戚家刚好可以吃早饭。不知道是不是大伯最疼爱我,最爱带我一起走亲戚。大伯孤身一人,没有自己的小家,就成了我们家族的代表,农忙时亲戚间的红白事都是他作为代表参加。每次都带着我去,除了刚出发和快到亲戚家这两头尾的路,其他大部分时候都由大伯背着,伴着夜色,听着不知名的虫鸣,间或一两声惊起的狗吠声,在大伯背上一颠一颠,行径在乡间山路上,无比安详而踏实。晚上大伯走夜路时几乎不和我讲话,我就把耳朵贴在大伯的背上,胸腔有共鸣,背部能传音,很清晰地听到大伯粗重的呼吸声,然后就是大伯的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唱什么,还是念什么,一路都在吟唱,如梵音、如咒语、如催眠曲,常常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在大伯背上走过一山又一山,跨过一河又一河,那是儿时最甜蜜的记忆。
我要说的这次,他没有背我,却有一个东西一直跟着他,大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偶尔扭头啥也看不见,他轻吼:我知道你个狗东西在后头!然后跟踪感就消失了,不久又如影而至。大伯就尽量走有村庄的大路,路过村庄时候,会引起狗的骚动,狗叫声在深夜的山间如雷霆之声,阳气充盈整条山路,邪物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不敢靠近。
大伯从不信邪,能感觉那东西仍在身后,有时候甚至能感觉它发出的阵阵寒气,如果不振作精神就会意识模糊。大伯知道又是上次那个没奈何得了自己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压得住。大伯说一路走,有个伴跟着也挺好。这东西知道自己没法侵蚀大伯的意志,隐约幻化成一根稻草,就一根,横在路中间,怎么也走不过去。大伯也狂怒起来,大吼一声:你今天是不是想和我扯拐!我本不想惹你!说完一脚踩过去,这根稻草就被踩在道路中的泥里。
大伯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感觉这东西被吓退了,不会再骚扰自己。从晒龙回家,山路最少有30里,深夜不好走,得好几个小时。走到后面,确实在困了,意识有些模糊,看到有个乡村晒坝,晒坝边上有个厕所,他就准备在坝子边上的石头上坐着休息一下,一会儿就想打盹。大伯就打自己一耳光,就清醒了,不一会儿尿意上来,知道有个厕所,就想去方便一下。刚想去的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样从转角处跑出来,急匆匆就进了厕所。大伯一想,有个女的进去了,就不太方便自己再进去,就继续在路边等着。
哪知道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大伯觉得不对,一定有鬼名堂。大伯就进厕所去看个究竟,哪知一进去,里面啥也没有。大伯一惊,今晚遇到厉害的家伙了,肯定不止上次那个东西在路上。大伯惊得一身冷汗,后迅速镇定起来,摸摸身上也没其他东西,尿意也没了。他就跑出厕所,转念一想,不对,童子尿传说可以去邪,自己虽不是童子尿,也得出出这口气,就跑回厕所憋了好大泡尿,冲在厕所里,一阵嗞嗞声,寒气随风而逝。
大伯对着风说:我今天不把你赶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会死在厕所里。
在晒坝边休息了一阵,就继续赶路,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一路相安无事,大伯说:只要人不怕,什么东西都不敢靠近你,即使出门闯荡,也没谁能奈你何!后来,我一直信大伯这句话,走南闯北,从来不怕有谁能奈我何。心不偏不倚,没啥害怕的。
几天后,再路过那个晒坝所在的村子有人说,看见白衣人那天,这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的媳妇死了。大伯说幸好我那天路过,不然这死媳妇如果遇到那个东西,纠缠在一起,以后这一片都不得安宁。
我问大伯,你以前学过道吗?大伯说没有,我以前扛过枪,虽然没打过鬼子,但打鬼没问题。我问大伯,你在外那么多年,在外做些啥子,大伯从来不回答。只好问其他的:大伯,你走夜路从来不怕,你和那些阴阳、道道他们比,哪个厉害些?大伯笑而不语,只说:道道们都是唱戏的。我问他,跟到你的那个东西是啥东西?他总是轻描淡写:没有啥,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确实,心中有鬼,世间才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