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光照进来,就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有阴暗角落,在我们乡野山村中,也有云波诡谲缠绕的地方。
我的上一辈为“兴”字辈,大伯名兴安,是我们院子辈分最高的老人,在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样,家族遗传的圆鼻头,眉梢长而顺眼角下垂,健康而略有驼背,1995年去世,在我记忆里,他的容貌从没变过,感觉这样的样貌才最符合长者风范。初中爱画画,以大伯照片为模板,因此他的头部每条皱纹、每根线条和轮廓,记忆犹新。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个神秘的人物,孤身一人,听说年轻时候结过婚,还育有一子,但不知所终。少年时在华蓥山追随过游击队,后在山里挖煤,炼过钢铁,当过工人,后选择了走出大山回到我们老院子。在我们感觉里,大伯曾经见过大世面、见过大风大浪,有过峥嵘岁月,不似普通人,但从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经历。
他从不跟我们说自己年轻时候做过什么,只知道他有满脑子的江湖故事,关于唐家老院子的前世今生,也都是听他说的:
我们院子坐落在一个金猪的背上,祖父当年修堂屋(类似祠堂)时,打了一口石头水缸,就是我们小时候天天翻上翻下从未蓄水的那口水缸,下面压着一匹金马,因此我们这一支唐姓才人丁兴旺。有一早上,鸡还没叫,我起来担水,路过院子南边那片竹林,听到一群猪叫声音,我心想:这么早谁家的猪还在外面?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还没绕过竹林,金光四射,以为眼睛花了,使劲揉揉自己眼睛,但见一只硕大的大金猪带着一群小金猪在竹林下觅食,拱来拱去。
我当时心想,原来我们真是金猪背上,院子真是在金窝里,是不是可以逮一只小猪,那就发财了,金母猪那么多崽,少一个应该不知道吧。我就悄悄地爬过去,钻进落在地上腐败成堆的竹叶里,等猪拱来拱去拱过来,到身边里可以抓一只小金猪。在竹叶堆里一趴就是一个小时,也不见猪群朝我这方向过来,正着急,想站起来直接过去捉的时候,一声狗叫,狗叫声惊动母猪,母猪不再拱食,一抬头,招呼猪群就在消失在竹林前面的一块水田里,竹林复归宁静。
那时候你爷爷他们还在世,我把这个事告诉了我的二伯,我二伯说,你才知道啊,我们院子本来就在这个金猪的背上,幸好你没有去捉,不然把这群金猪吓走了,我们这院子就要衰败。听了后一阵后怕,后面我就经常早起,去守这一群金猪,想再看看,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可能有金猪、金马的守护,唐家老院子才这么安详而沉静,给邪恶和污秽之物设置了结界,它们只能在村庄外蠢蠢欲动。大伯说:
有一次,我晚上走了亲戚,打着火把回家,煤油不经烧,刚进陈李子沟,火把烧尽就熄了。走夜路,有诀窍,如果没月亮,你就踩路上亮的地方,光线不好时路上的泥巴路都是黑的,路中间嵌的石块容易干,就看得见,是亮的,踩亮的地方就是踩着石头走;如果晚上有月亮,你就不能踩最亮的地方走,要踩着灰亮色的地方走,看不见的是泥巴或者山沟,灰色的是路中间的石头,最亮的地方是水坑,反射月亮的光。“尿桶娃”他老汉有次跑到十多里路外去看坝坝电影,那天月亮大,回来就踩亮的地方走路,一脚就踩进了路边的粪坑,差点淹死在粪坑里。晓得了不?
我那天回来时候,火把熄了,但有月亮,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就一直走,觉得差不多要到家了,翻过这个陈李子沟就可以看到老院子。心觉挺快,就加快了脚步,走了好大一阵还没到,我抬头一看,好像这里是刚刚不久路过了的,我以为记错了,继续走,又走一大阵子,还是没看到院子的影子,仔细看又在走老路。我觉得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今天有点怪。知道有鬼,我没吭气,继续走,一路走一路看,发现自己在一段路上来回走,怎么也走不出去。
我心想,今天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不管那么多,老子命硬,只管走,我看我两个谁挨得过谁!就这么走,整整走了一夜。我知道自己是遇到“倒路鬼”了,本来想发作,使劲骂它的,但喊不出来。嘴巴不能出声,知道自己脑是清醒的,就不怕。
就这么走,我一直走到天快亮了,后来听到一声鸡叫,突然像解除了禁制,一下就找到路了。鸡叫,天要亮了,它就怕了,我对它大喊:有本事下次来找我,看我不收拾你!我一路走一路骂,就走回院子了。天亮了还有人问我:大早上的,你在骂哪个哦?我说:我骂鬼,你信不信!
听了后,我问大伯:“附近的人,就你遇到“倒路鬼”啦?”
大伯说:“肯定不是哦!”
我说:“还有哪个遇到过?”
大伯说:“徐家院子的徐三娃,就是遇到倒路鬼,一晚上都没走出来”
我问:“走不出来会咋个样?”
大伯说:“走不出来,如果脑子不清醒,就一直迷糊,要把自己累死。徐三娃就是第二天被人发现倒在路上,口吐白沫,白沫都顺着身体形状画了一个圈圈,满脸黑青,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他遇到倒路鬼了。”
我说:“如果遇到了咋个办?”
大伯说:“莫慌,不论啥子鬼都是怕人的,你要注意看,如果一直走回头路,你就要注意了,你要提醒自己不要迷糊了,就大喊,骂它,只要能骂出来,它就怕你!骂不出来,就跟他耗,等天亮!”
以前走夜路,总有点心虚,但跟我大伯走夜路从来不怕,人人都说大伯八字硬得很。从那次听他说了以后,走夜路根本不怕。我后来在公社上初中,每天来回十公里,单边十里路,一半马路,一半山路,每天我唱着歌,从来没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