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阴阳 道道与赤脚医生

如同华夏文明哺育之下的大多数地方一样,偏僻而寂静的唐家老院子表面上多是儿时欢乐的记忆,在小孩子的瞎折腾背后,它也有着自己喜怒哀乐,有着厚重的文化和精神传承,见证着愚昧和现代文明的交织冲击。

对小孩子来说,不论是红事、白事,只是一场见识新奇和热闹的盛会,懵懂的孩提眼中,嫁女“坐歌堂”和有人去世亲人哭着唱孝歌,其实质没什么区别,都意味着要摆酒席,有糖吃,有很多人来我们院子,很热闹,儿时的我们不能感受到人间五味。看多了婚丧嫁娶,听多了悲乐喜乐,虽然不能体会出嫁女意味着母女分别,孝歌意味着阴阳两隔,但我们也能总结出一些规律:不论是有人哭、有人笑的事情,感觉都与阴阳先生、穿长袍的道道们有关,他们究竟是干嘛的?更奇怪的是另一个领域,有人生病了,有时候阴阳先生与赤脚医生一同出入,搞得我们小脑袋生痛,他们又是怎么扯到一起的呢?

对宇宙规律、自然变迁、社会人伦、因循之道、思想自省等领域的探索,春秋战国相继达到巅峰,让中华文明如星河般璀璨。自秦汉大一统后,儒术成为社会制度、人伦纲常在台面上的主流思想,实为儒教;法家工具化,由道转术;墨家坠入民间,由术转工;诡道厚黑之术,隐为处世哲学;而道家无为而无不为,不在其形却深入华夏传承的血脉之中,后五斗米教借其壳未还其魂,成为道教。千百年来,主流理想还是儒教居于正统规范着社会的面子,道教隐于民间影响着人间百态的里子。汉之后,佛教自西而来,遁入中原,迅速汉化并成为一支重要的精神力量。于是,儒、释、道三足而立,相互融合、相互吸收成为我国民众信奉的主要精神支柱。

记得晚清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写主人公铁英遇桃花山隐世高人的情节,通过黄龙子和玙姑之口,表达了对儒释道等宗教不同思想之间关系的见解,其识见堪称一奇。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唯恐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

不论是公了私了,儒、释、道在我所出生的山村有着深远的影响,儒生们占据了庙堂,道道们占据了江湖,和尚们则因时而变,不断依附,迅速本土化,并在庙堂和江湖间进退自如。在我们的唐家老院子周围,绵延丘陵大小真是恰到好处,小到没有险峻风景、大到让你不能自由出行,每一个点都卡在了不舒服的脖子上。因此,儒生们都想远离,和尚们不肯落户,只有道教,及其衍生出来的阴阳、算命、看相、神婆、神棍等,在这里安家落户,抚慰着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直到现代文明一天天进入我们生活,国家推行现代医疗制度改革,在有限的资源和条件下,为建立起基层医疗卫生体系,赤脚医生才逐渐进入我们的生活,他们是现代医疗向偏远山村照进的一缕曙光。

在20世纪70、80年代的唐家老院子附近的十里八村,我们生活,包括生、老、病、死等大事小情,都与阴阳师和道道们息息相关,他们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当我们一出生,离开母胎接触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就是接生婆,她们其实多数就是兼职从事道士、阴阳甚至是跳大神之职,这是与他们初次交道。然后就是我们的名字,最后也由他们把关,父母或者族中长辈给我以大名,这只能算是你名字的初稿,须在以后的看相、算命经历中,交由他们进行精雕细刻和重新打磨。要表示其功效,必须给你留个印迹才行,名字是最易被他们拿来做文章的地方。出于生辰、八字、农历年份、闰年闰月等情况的综合考量,结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多少都会改动一下。我的大名就是在算命时因五行缺木,强行在将原名字的中间字改为一个带“木”字旁的字。

看相、算命分为多种流派,有看面相、看骨相、摸骨相,算命有八封、周易派、鲁班派和后期产生的麻衣派,这些在我们当地都有,老百姓不会去理会这些派别背后的江湖,只凭借功效口口相传。

说到看相、算命的神奇,这些技艺的底层技术更多是一门语言艺术支撑起来的读心术,用似是而非和模棱两可的词语,对你的心结和困惑进行准确地把握,让你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即便不小心失误了,满嘴跑火车时,也有回旋的余地,说这是未来会应验或者将来会发生等,一旦听信就有强烈的心理暗示效应,自己的既往经历可以准确地向他们并不准确的词汇上靠,然后带着他们的建议,怀着美好的愿望继续生活。

时间规则之下的生命,是单一线性流逝,无法回头,也无法用平行时空来做破坏性实验加以验证,因此他们的话总是对的。从小就知道我们当地一句俗语:富人拜佛、穷人算命。细究也有当时的社会基础,常言道为富不仁,过去社会财富的分配多为零和博弈,你口袋多了我口袋必定少,因此富人们多拜佛以祈求心安,修心之事为上层建筑,没有紧迫性要求;而穷人则比较吃紧,吃了上顿没下顿,拜佛效用较慢,因此需要直接去算命、看相,意在让先生们告诉我下一顿饭在哪里,总体来说,该类人群负面情绪较重,整体心理动态易被人掌握。因此这句俗语还是百姓们根据当时的社会现实和大众生态总结出来的,有一定的社会学研究价值。

有了这一前提,当你走近看相、算命的先生们的那一瞬间,你在他们的眼中,已经打上了一个个再清晰不过的关键词标签:现实困惑、物质或精神受到压迫、无精神需求(无境界提升和修行需求)。比如只要有人向算命先生开口问情感,问因缘,一句“情感多有波折”百分百切中要害,当即让他(她)们跪。因此当一个中年妇女,面容憔悴或者精神欠佳,小心翼翼走过来,不用张口,“近期情感不顺”一词给她,大概率会对;不论是什么样的人牵着小孩子来,如果小孩子眼神清亮,手脚不停歇,“调皮而心不定”可用;如果小孩子病恹恹的,“阴物缠身”可用;小孩为小学以上的年龄,“学业不顺”八九不离十,因为表现正常或者成绩好的孩子都在学习,不会来算命;如果一个青年女孩走过来,快快乐乐、豆蔻年华,提示要注意“美女怕xiu夫(赖皮)”啊;如果是一群年轻女孩过来,她们一般会嘻哈打笑或者扭扭捏捏推搡出一个姑娘作代表,那必定她们中多情而追求者众多那个,什么好听说什么,必定让她们大为震惊。这些只是第一关见面礼,有些性急的人一来就张口,甚至喋喋不休,这种人你就不用算命啦,你的困惑和想要的命数已经全部告诉算命先生们了,想要的安慰和对应的建议,必定符合你的心意。

至于说有人天生反骨,不信天、不信地,牛皮轰轰,直接当众抛给他一句:近期会遇到一个大坎,甚至有血光之灾!说完装着一副事不关己的高人神情,静等神迹发生就好。在这个领域里很容易应验大师们的那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其诀窍在于话术只定性不定量,算命话术是个框,什么合适什么装!首先多久是近期?不知道!什么是坎、什么是血光?一切靠当时的心境,有强烈的心理暗示,人生谁没个坡坡坎坎,回去被家中妇人骂,是个坎;打牌输了一毛钱,也是个坎;与人口角被打了一耳光,见了血光;鸡公车辗到脚丫子,见了血光;回家砍猪草、摘瓜果划到手,也是血光。至于有些大巧合,说完不久遇车祸、走夜路掉粪坑、走山路被石头砸中等,当事的算命先生可以凭此一战成名,这牛皮可以吹十年。

这些都是看相、算命、跳大神的初级教程,真正高级的在我们当地也有,神婆会化学,用白磷燃点低的原理造就神迹;有人可以白手下油锅,利用植物油和食醋的密度和沸点的差异,上面是油,由于醋沸点低,在油温三四十度时醋就会沸腾,看起来就像油滚了一样;有人可以竹篮打水,用常见的青蛙卵涂抹在手上,一边展示竹篮一边篮底涂抹,竹篮即可少量盛水;还有组团算命的,十里八村中爱好赶场的人群几乎是固定的,进行大数据统计和分析,这种人不用开口,先生们就能利用大数据准确说出他们的家庭情况,兄弟姐妹数量;或者在封闭的场景里,比如公共汽车、火车、医院候诊大厅等地方,提前有托来套话,摸清情况,传递给看相、算命的人,主动指出你的情况或者难事,当即会被他们折服。至于说组团利用信息差行骗的,在近邻乡村中并不多。整体评价我们小时候的乡村,还是民风淳朴。

至于说看相、算命这些活动,在我们当地更多被定性为娱乐活动,一般无伤大雅,也不甚严肃。但是遇到生疮害病、婚丧之事,道道们、阴阳们、神婆们的介入,那是相当严肃的。当你生病了,先看是不是有明显感冒发烧症状,有就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如果没有西医界定的症状,比如小孩子哭闹、发烧到胡言乱语、被惊吓到无法入睡,甚至是得了送乡卫生院根本医不好的病时,这些都属于阴阳和神婆们的处理范畴。一般处理程序就是看看症状,盛清水半碗,拿一张日常祭奠用的火纸,一通念念有词,用手划几道看不见的符文,然后点着火纸,燃烧中的火星纹路就是关键。根据症状不同,可对燃烧的符纸进行不同程度的观察,如果病人意识模糊,属于惊厥类病症,一般需要在他们引导下,让家人观察符纸燃烧的火星纹路,纹路会给你指引,要么显示与病人相关的亡魂影像,要么有与某些人的诅咒有关信息,几番心理暗示之后,家属必然会看到他们自己心中恐惧的映射图案,然后敬若神明,千恩万谢,待火纸燃尽,纸灰在水中搅拌后,病人一次性口服即可。如果病人意识尚清醒,一般可以跳过观察燃烧符文纹路的程序,不需要老天爷警示,直接就水饮进纸灰即可。此程序后,主人家一般都会请阴阳先生吃两个糖水荷包蛋以示感谢,然后给钱、送客、等待病情好转。如果往后日子病情好转自不必说,皆大欢喜,真心感谢大师法力高深。如果病人加重病情,可以再请阴阳先生重新请一次神或者做一次法,再喝一次纸灰,先生再吃糖水蛋、收钱,至此再不好就该病入膏肓了。这就不关大师们的事情,是先生法力到了,生病的原因都清晰显示在燃烧的火焰里,只是怨气太重,命该如此啊!如果挺不过去,就该继续请他们帮你处理后事。

如遇嫁娶的红事,该类事情主要是媒婆接管,但日子得请阴阳先生定,日子吉凶、时辰选择、男女生辰八字等,都得需要统筹考虑,否则会乐极生悲;

如有丧葬的白事,那就得阴阳先生和道道们全流程控制了。先是选择下葬地,由亲属指定三四个备选地,一般为自家土坡或者自留地,有阴阳先生们根据风水和走向确定。我国老百姓比较忌讳生前讨论生死,只有帝王将相们才会早早修墓等死,传说他们都命硬压得住,小老百姓则不行,过年过节不说“死”字,做生做酒不说“死”字,说多了就容易挂掉或者生病,因此民间基本是人去世后才确定墓地。也就是说,老百姓生死都不能由己的,老百姓随意投胎,是被动的,大人物才是主动投生,化着星辰、白光、流星,创造神迹,选择好父母、兄弟姐妹、家族气数、区位等,定向投递。常有小说故事中描写主人公的先人因见识过人,早早选定了自己埋身之所,预示了主人公际遇的一生,那也就是小说而已,生活中老百姓还不能超脱至此,对死亡、对安葬、对坟墓、对灵魂,还是充满敬畏和恐惧的。即使有老人早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一是怕当时社会不稳定,或者后代是个败家子,自己死后棺材板都管不了;二是带有极其功利的目的,“棺材”谐音“关财”,为后代寄托一个美好的愿望,这不算看透生死。

接下来的程序是选定下葬日期和时辰,有一套完整的计算依据,一般情况都是近期不宜下葬,日子不对,各种犯冲,这期间均需要日夜不停的法事来超度亡魂。作为亡者后人,需要在法事中全程配合祭奠仪式,道士们则轮流念经,正正经经陪主人家熬过守孝日。现代丧葬则比较方便,网络歌曲连接一个喇叭,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之类的歌曲,欢欢喜喜送走亡人。我们小时候只顾看热闹,那时的道士念经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唱地方戏种,比如川剧或者地方曲艺,我记得有一种我们本地小戏种——“板凳戏”,过去的民间曲艺和说唱艺术,它们基本在红白事中得以传承。那时我们这样的小屁孩就看个热闹,孝子们则不轻松,为了等个好的安葬日子,有时亡者停放时间,短则3、5天,长则过半个月左右。不知那些道道、阴阳们怎么计算时间周期,事后总结起来,穷人家守孝时间短,大户人家守孝时间长,超级有钱的人家,听说最长守孝期有长达一个月的。这期间每天都得有人守夜,得吸引来四邻八村的人来陪着亡人,其中除了孝心,还事关面子,晚上没人来,代表亡者没有威信,后人没有人缘,家族就没有面子。所以为了面子,得花钱买面子,每天准备好茶水、烟、瓜子、花生等小吃。我们小时候农村麻将不普及,只有靠吃吃喝喝吸引人气,现在而今眼目下,准备好几桌麻将就成,陪着死者打麻将,亡人在麻将声中安息。

在守孝守夜的过程中,不能只这么默默地守,每隔几天得请道士们“唱大夜”,就是前文说的唱地方戏种,这些都得单独付费。夏天守夜和搞仪式还好办,晚上除了蚊子多点,至少不冷。冬天很煎熬,漫漫长夜,直系后人只能靠墙打盹,不能进房睡觉。这段时间,孝子们是不能背沾床的,会走背运。就得硬抗,有的孝子葬个爹,熬得两眼深陷,瘦得脱相的都是小事,自己也搞挂掉的数不胜数。

夏天守孝虽然不冷,但有个致使缺陷,就是亡人的尸体没有条件长久保存,现在有专业出租的冰柜或者降温用的冰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可不行,有的孝子们为了让老爹等个好日子下葬,停放得都流尸水,泛着恶臭,还听说隔壁院子有人把他老爹都停放得长了蛆。不知道守个好日子下葬,是为了亡者安息,还是幻想着让老爹为自己争取个更好未的来?至今,这些习惯也没有实质性改变,只是现在具备长时间等待良辰佳期的物质条件了。

为了体现悲伤气氛,现在都是花钱请专业哭丧人员来烘托气氛,小时候看到的哭丧是不能作假的,亲人朋友来了都得真哭。哭丧是那时妇女们必备生活技能,不但要求声音清脆、凄婉、悦耳,还有一定分贝的要求。哭不能干哭,要组织语言,细数亡者的一生,细数他们之间深厚友情,还得回忆起亡者生前的典型功绩,要声情并茂,用哭的方式以陈述,以祭奠。哭要调动气氛,把很多身边人都带动起来一起哭,才是成功哭孝。曾经我见过一个亲戚回到娘家哭孝,下葬的时候,把很多偶然路过的路人都感染得跪在坟前哭成一团,去拉的人也哭,都有人哭晕厥了,好长时间其孝道传为美谈。也就是说,哭孝和唱孝歌,会伴随整个下葬期,很是考验亡者后人和亲戚们的哭和唱的能力。

待下葬之期,对小孩子要求就比较严格,因为那时均实行土葬,出殡时点均为凌晨五六点,鸡叫为号,立即发丧。此时,家家户户的大人严阵以待,男人要去帮忙出殡,妇人们则在家叫醒所有孩子,出殡时段小孩不能睡着,必须保持神魂清醒,否则灵魂要被一同带走,小时候我们每到此时,都在惊惧中惶恐地度过。伴着若隐若现的天光,一切都是肃穆而惊悚的。在道士、阴阳们的引领下,出殡队伍走出村子,放出鞭炮声,才能长舒一口气,所有人的灵魂跟随亡者,一起度过一次大劫。

直到安葬结束,高高的新坟堆起,亡人长眠于此,活人以孝歌祭奠,或哭着一团。此时,道道们、阴阳们则回到守夜现场,收拾行装,收钱,打道回府。

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在别人的哭声中走,留下坟前随风飘摇的纸幡,变成纸钱焚烧后的一缕青烟。燃烧带起纸灰轻盈地随风飘荡,那是对亡者的寄托和哀思。

细数那时乡村生活,人的一生,每个关键的时间节点,都与谁同在?亡者已矣,生者往复,道道们、阴阳们,他们在谋生的同时,也陪伴着乡民们的痛苦、悲伤,送走亡者、安慰着活着的人。

在旧时的岁月里,阴阳、道道们占据了人们生老病死中仪式的主要力量,初期赤脚医生的生存状态则有些边缘化。但赤脚医生的出现,是我们从蛮荒的乡村逐步向现代科学过渡的开始,也是我们将自己的生、老、病、死从天命转交于现代文明掌管的重要一步。

曾忆儿时,感叹那时小儿能长大成人全靠运气,太大概率中途夭折,退出物竞天择的竞技场,但你如果仔细去回想那时农村妇女的生育史,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简直就像是刀口舔血。从嫁入婆家,不但面临“吃五谷、得百病”人人均摊的常规风险,更高的却是生育风险,感觉每次生育都是五五开的生存赌局,而且在没计划生育前,女人们还得反复与老天爷开这种的赌局,到最后能顺利完成家庭传承并安全活下来的女人们,都是天选之女。

现代医疗体系之下的生育监测已经精细到每月、每星期,甚至每天,仍有许多不可预知的风险,那时女人自怀胎起,就完全处于黑箱状态,繁重的体力劳动,营养缺乏的胎儿发育风险,还有各种自身病症对胎儿的影响等,都可能造成胎死腹中,这就是第一道鬼门关。接下来的生产过程,就是直接在跟老天爷面对面掷骰子,其过程只能祈祷小宝贝手脚老实一点,脑袋发育小一点,出世时候身体摆顺一点。有人说女人生产过程的疼痛级别是最高等级的疼痛感,但和那时村里妇女生产的死亡风险相比,这疼痛感算得了什么呢?当面对接生婆只能用蛮力拉扯小家伙头和胳膊时候,面对家人们急得围着满头大汗的接生婆打转的时候,面对几天几夜不能顺产,只好请阴阳和道道们做法事的时候,不知道那些妇女的心中的绝望是什么等级?乡村的妇女生存之艰难,最大的艰难是承担传宗接代任务和死神博弈过程,接下来才谈得上女性面对自然疾病、妇女人权、家庭暴力等问题。

为对抗疾病,人类自演化以来,从未停止过探索,东方医学文明曾经走在了人类探索的前列,为人类医学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在人类无力向微观世界窥探的时代,任何一种理论均是不断自我认识、自我完善、自圆其说的过程,世界各地均发展出了各自的医学理论。中医理论只是早期人类向医学探索的其中一种学说,中医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发展而来,以阴阳说、五行理论为基础,经过不断总结和补充而臻于完善。四大文明古国均产生了自己的医学体系,古埃及有原始体液病理学、古巴比伦甚至把医生作用和责任写进了《汉谟拉比法典》、古印度依托于其最早的医学典籍“吠陀经”产生了“吠陀医学”。而西方古代医学则承袭了古埃及、古希腊医学成就,后在中世纪形成“四体液”学说,一直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后,西方医学在17、18世纪相继在微观物理学取得突破后,将统治欧洲近一千年的“体液学说”和“放血治疗法”等古代西医理论和技术彻底抛弃,用一套全新的研究方法,找到了一条不断向微观医学进攻方向,一时摧城拔寨,将人类医学演进到现代医学的进程中来。

从我国传统医学视角来看,西方现代医学理论和中国传统医学,在理论基础和研究方法上就已经分道扬镳。我们倡导宏观世界的医学观,寻求阴阳和谐、天人感应,从宏观上顺应四时和物质世界的变化,寻求试图跳过过程而直达终点的方法,这是一种宏大的医学观;而西方主导的现代医学则是不断向微观挺进,细菌、病毒、细胞、基因,对越来越微观的物质世界的观察,步步为营,试图找到那真正影响物质变化的原因,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只是解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这种演进方式与现代医学依靠的手段有关,现代科学思想和科技研究手段的加入,让西方现代医学迅速发展,并统治了当今医学。站在宇宙尺度和时间长河的上帝视角来看,西方现代医学并非真理,只是当下已知最符合解决问题的方向,至少在目前看来,用科学的手段,不断对微观世界加以认识,现代医学找到了一条已知认为可行的路子。

在我们的传统医学发展思想中,中国传统医学可谓出道即巅峰,留传后世却并非全本的一部《黄帝内经》可谓集当世中国传统医学之大成,并推动中医得到高度发展。祖祖辈辈的推崇让我们对自己的理论过于珍视,以至于将几千年前的医学著作《黄帝内经》圣典化,即便今世提出“复兴传统医学”的战略,也仅能主张将传统中医经典《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在内的传统医学成果加入深化和研究,重新发掘古代医学经典的价值,重现传统医学之光。中医理论基础过于宏观,今时今人已无法对其基础理论进行升华,“道”的层面无法进化,就在“术”的层面做文章,但在总体理论基础的约束下,我们更多只能是对经典经方的推敲,不能过多借鉴和加入“科学”的研究方法,对中国传统医学进行甄别和改进,精华和糟粕仍处在混沌状态。因为中医基础理念就决定了,一旦现代医学手段一进入该领域,所谓传统医学就不传统了,这是一种医学和思想上的“祖父悖论”,紧紧地扼住了中国传统医学发展的喉咙。因此,更多的中国传统医学支持者甚至认为,现代所谓“科学”方法并不能理解和适用于传统医学领域。

其实“科学”,本身并不代表正确,而是一种研究问题的方法,是一种可重复验证,试图证明自身不正确(可证伪性),并逐步对原理论和手段不断进行批判和改良的一种研究方法。这种方法与中医的产生和理论根源天生殊途,我国传统医学是在矛盾统一的哲学思想和阴阳五行理论基础上衍生起来的,其理论基础是一个完整而坚固的“圆”,圆的每一分子均均匀受力,不能被打破一个口子,否则整体学说基础都会崩塌;而现代医学不是一个圆,是一根根不断向上生长的基础桩,每一根桩都有可能倒塌,但只要不是同时全部倾倒,这种医学研究的根基仍在,其中一根桩倒塌,即实验证明某一研究方向是错误的,则可以顺势推倒它,在地基上重新竖一根新桩。所以,中国传统医学和西方现代医学的研究方向和手段上本就南辕北辙,至少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法加以融合。中医、中药和西药、西药,两条线并行发展,在各自领域各显神通,只有靠时间去验证谁更可能靠近真相。也许没有真相,随着对物质和思想世界认识的加深,完全不同维度的医学理论、伦理和方法可能产生,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生命和健康,更好地认识世界,也会带来更多新的争议和问题。

西方现代医学进入中国很早,17世纪中叶便开始传入我国,但真正深入民间,走进每个村庄,从城市到乡野,惠及每个人群,则是缘于我国医疗卫生史上的一个特别群体——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中国卫生史上的一个特殊产物,出现在中国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指的是乡村中没有纳入国家编制的非正式医生,这些一边行医、一边光着脚丫下田种地的乡村医生,村民们叫他们为“赤脚医生”。

他们是那个时代基层医疗体系最重要的一环,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随后全国各地农村涌出了大批赤脚医生,并普遍建立了农村医疗卫生防治网。赤脚医生对改变当时中国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和农村落后的卫生面貌,对开展预防工作和促进农业生产等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那时的赤脚医生,主要任务就是降低婴儿死亡率和根除传染疾病。当时赤脚医生主要来源于两类人群:一是来自医学世家者,二是从高初中毕业生且略懂医术病理者,其中还有一些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挑选出来后,他们会被集中送到县一级的卫生学校进行短期培训,结业后回到乡村,即成为赤脚医生。他们都掌握有一些卫生知识,可以治疗常见病,并能为产妇接生。但当时赤脚医生只是政府给他们的一个非全职工作,没有固定的薪金,有的只是每月从生产大队拿到一些补贴,有的只是以生产队记工分代酬,所以他们当中还有许多人要赤着脚,荷锄扶犁耕地种田。

赤脚医生常常就拎着一个装有几片普通药片、一支针筒、几块纱布和一个听诊器的药箱,走村串户给人看病。尽管他们无法治疗大病,但通过一些简单的科学治疗和土法医疗,他们仍能治好一些疑难病症。所以在那个时候,他们是农村人心目中最有文化的人之一,被认为是农村人生命的守护者,医学知识的传播者,因而备受敬重。直到20世纪80年代,赤脚医生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正因为赤脚医生的出现,他们让许多妇女生育不再只凭天命,不再直接遭受细菌的感染,让神婆逐渐退出农村医疗市场,让阴阳、道道们退守到礼仪仪式中去,退守到文化传承中去,神意不再直接干预生命,让更多的偏远农村群体接受到现代医疗文明之光的普照。

我们附近几个院子也有自己赤脚医生,出自隔壁王家老院子,是一个家庭情况与我家高度相似的中年妇女,男主人均是自己院子中唯一正规编制的工人,她家五个子女,前三个均为丫头,因此分别叫做大丫头、二丫头和三丫头,后边两个是儿子,都先后跟我同学,她估计年轻时也承受过“无后”的乡村舆论压力吧。

我们的赤脚医生跟我妈同姓,还是我堂兄家的舅妈,有时候见到她称呼比较难,依着唐姓关系,可跟堂兄可叫舅妈,依着母亲同姓的辈分关系得叫姨婆,成年人把握分寸游刃有余,他们看什么情况叫什么头衔,我们则麻烦了,有时间搞不清什么场合叫什么,干脆浑水摸鱼,有时候就不叫,被人戴个“不认老少、没有孝心”的罪名。

她这个赤脚医生,确实没什么医术,因为她不论什么病都给你“头痛粉”,这简直就是我们乡村里的神药。当时我们长辈们不论得了什么病,就找赤脚医生买一包“头痛粉”,包治百病,一包见效。直到现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对“头痛粉”的评价仍十分高,说它是家中必备良药,价格便宜效果还好,是亲民的好药。对于没听说过这种药的年轻人来说,一定十分困惑,“头痛粉”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神奇药物呢?其实“头痛粉”只是人们对于这种药物的一种简称,它在临床医学上的名称为阿咔酚散,阿咔酚散是一种复方药剂,包含乙酰氨基酚、阿司匹林和咖啡因三种成分。阿司匹林和对乙酰氨基酚等药物成分,是可以抑制下丘脑及前列腺素的释放和合成作用的,从而达到止痛的效果,经常用于治疗偏头痛、牙龈肿痛及由感冒引起的发热、咳嗽等症状。但是服用后,会有让人上瘾的成分,对脑部神经可能会造成损伤,而且服用后会对胃肠道的刺激作用也比较大,对身体可能会造成较大的影响,严重的可能会威胁生命健康,所以已经被列为禁用药。

“头痛粉”的兴衰,其实是现代医学的发展路径的典型案例,是现代医学不断前进的缩影,现代医学一点一点地发展,步步为营,其中很多走过的路都是错的,甚至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沿着科学路径,它有自身研究的纠错机制,要么抑制负作用,不能抑制和抵消,就禁止使用,承认错误,为解决难题重新竖一根桩。随着现代医学不断发展和农村医疗卫生体系不断健全,赤脚医生在具体的医疗技术上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和价值,但他们更大的贡献是给我们附近的农村人带来的健康理念和卫生知识,比如伤口要消毒,要及时包扎,放进嘴里的东西要搞干净点,接生要洗手,工具(剪刀)要消毒,没有酒精,用明火烧也行,不要喝生水,容易长蛔虫,一年最少一次吃打虫药等等,这就已经积了大功德了。

具体到我们村里的这个赤脚医生,她的功德不是直接治好多少人的病,除了用头痛粉治病,别的也不太会,她的功德也是传播了卫生知识和理念。如果把治病的神医比作华佗的话,那我们附近几个院子至少享受了华佗的大哥的待遇,“治未病”,让很多人因为卫生观念树立起来后尽可能少生了病。要说点具体的功德的话,那就是把我接生了。

我妈生下我们姐弟四人,按事后我的分析,那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虽然我妈不太认同,说得云淡风轻。

我妈常说:生娃有个啥,尿桶娃他妈在尿桶小便的时候就把他生了!

我说:哪有那么简单?

我妈说:那时候怀上你,根本不想要,怕再生一个女,那就更抬不起头了。

我说:人家蔡家老院子的蔡老师、王家老院子王方见,都是生了三个女,现在她们个个都是老师。

我妈说:我生你们时候哪个晓得你们以后是有出息还是个二流子?

我说:也是。

我妈说:我怀你的时候根本不想要,就每天故意干重活,生你前一天还在担粪淋菜。

我说:我让那么让你嫌弃啊?

我妈说:养不活啊,我们院子好多小孩生下来就死了。

我说:老妈您这真是大慈悲!

我妈说:怀你时候,一惹到你四伯伯那家人,就骂“五保户”,你还算争气。

我说:我咱个晓得我是个男的,生个不中用的,你还不如蔡老师那样生三个女子好。

我妈说:就是,当时就不想生了,我找七大队的蔡瞎子给我一副打药,说是能把你打下来,你命硬,硬是没打下来,打不下来就去做重活路,还是没把你折腾下来。

我说:你看你嘛,这点就不对了,怀上我就好好生嘛,又吃药又担粪的,搞得我现在身体一直不大好,经常一身毛病不周正。

我妈说:能把你生下来就不错了,还这么多要求!

我说:也是,还得感谢您!没真狠心把我打下来。

我妈说:生你前一天,身体就不舒服,你爸不在家,在供销社,我就没出工,发作好像是太阳落坡的时候。

我说:究竟是啥时候哦,每次算命让我报时辰,我都不知道报啥子时辰。

我妈说:不晓得,又没有钟表,哪个晓得具体时候,当时在床上躺着,又看不到太阳究竟有没有落坡。

我说:好嘛,就算太阳正在落坡,那就是傍晚4点到6点钟嘛。

我妈说:当时我也不晓得是你要出生了,也不怎么恼火,你就生下来了,就我一个人在床上,你几个姐都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说:每次关键时候她们都不在,跑哪里去了?

我妈说:哪个晓得,这几个背时的妹仔肯定打猪草去了,那时候哪有耍的哦。反正把你生了后,喊半天都没人答应。

我说:那咱搞,不到处是血!

我妈说:是嘛,一床都是血,不过我没怕哦,翻身下床找了把剪刀,就把脐带给你剪了。

我说:妈,莫忙哦,剪刀有没有用酒精消下毒哦,用火烧一下也好嘛。

我妈说:爬开些哦,还那么多要求,差点剪刀都找不到,幸好昨天我用剪刀剪了鞋样,不然只有找把菜刀了。

我说:菜刀就吓人了,不得砍错地方哦。

我妈说:用刀也是切,哪个敢用刀砍!傻儿!

我说:也对,不然砍成个瘸子,剪刀把脐带剪了,又咋个处理我的哦?

我妈说:剪刀不快,剪了半天才剪断,把你放床边,我想去烧点热水擦一擦。结果你在一边哇哇哭,不知道院子哪个听到了。

我说:听到我哭,她们带人来帮忙了?

我妈说:没有,不晓得哪个听到的,反正是他们喊你舅娘(赤脚医生)去了。

我说:幸好我舅娘在屋头,不然下地里了,到哪里去找她。

我妈说:就是,一会儿她就背起箱箱来了。

我说:一会儿?不会真有那么快吧,又不会飞?

我妈说:是的嘛,她来的时候,我水都要烧开了。

我说:时间这么久啊,那,我在哪里?

我妈说:你在床上啊,我在烧水,我咱个晓得你在哪里?

我说:那我肯定自己耍去了。

我妈说:就是,你舅娘来的时候,和我走回到床边,你自己抱着衣胞(胎盘)在叭叭地吃。

我说:那我还是好带的嘛!

我妈说:是哦,你还是比你几个姐姐好带些,没生啥子病就长大了。

后来赤脚医生舅娘把我收拾干净了,然后把床铺收拾干净,我才算进入了正常孩子出生的程序。不过我是我妈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已经没有奶水了,可能跟生活条件有关系,我一直是吃着米磨成粉慢慢长大。

这个赤脚医生长辈虽然没在我出生时为我接生,但在当时人们的印象里,遇到生病、生孩子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向他们寻求帮助,这就是当时赤脚医生的伟大作用,这就是最初中国农村卫生医疗体系普惠给大众的一道光。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和不断深化,农村基础医疗体系不断改革,在20世纪80年代,新的社会保障制度取代了赤脚医生,但他们在特殊的社会时代里,为最基层的老百姓进行了首轮的健康理念和卫生知识的传播,让人们的生活不再仅仅依靠阴阳、道道和神婆们代言的老天爷的眷顾,一定程度上从老天手中抢回了部分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