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返野象基地

金旷发过来一个截图,说是吴疆的朋友圈。他发了那张合照,配了一个双眼冒桃心的表情。合照拍得很忽然,只拍到她半张脸,因为光线不好,有点糊,但仍然可以看到身后的他唇角扬起,很是嘚瑟。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裸露的肩膀,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似的。

【一地金:不知道谁转发到我们班级群,现在炸了。】

纪缘书点进群,翻看了最新几条聊天记录。

【一地金:AI换脸的技术这么高级了?】

【李新华:怪不得吴疆前阵子养了好多鸭子,难道是为了跟女神有更多共同话题?】

【赵法:虽说女神是兽医,但也看不上养鸭场啊。】

【赵法:是正经鸭子吗?】

【张易鹏:吴疆赢得风生水起,我输得一败涂地。】

【一地金:@张易鹏同学,你是经管学院的张易鹏吗?】

【张易鹏:呃……被发现了。】

【一地金:@张易鹏 你是吴疆的同班同学!!!】

【薇薇:启禀金格格,@张易鹏 现在是我老公。】

纪缘书怀疑,这位花花大少是不是跟谁有一个关于她的赌约,筹码还挺高。

普通人应该会很生气,她倒是淡定。你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更无法向每一个不了解你的人诉说衷肠,他们以前不了解你,现在和以后更不会花时间了解你,于你,亦然。

她可是被网暴过的女子,所以,她不是普通人。啦啦啦~

再次从派出所出来,吴疆果然已经走了。她笑笑,打了辆的士回民宿。

车后座的车窗半开着,带着热带芳香的晚风阵阵吹来。那是混合着芭蕉叶、青苹果和寺庙檀香的味道,让她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金旷的信息还在闪动,大有刨根问底的意味。

【一地金:那张照片到底怎么回事?】

【六斤六太太:没有。】

【一地金:不是,为什么你会跟吴疆同框?他还好像没穿衣服?】

六斤六太太:【语音消息】

【一地金:这么说他是专程去找你时顺便英雄救美?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呐!】

【一地金:说真的,我有点搓火儿,不带这样的,可太不尊重人了,嘴上说说就罢了,真去撩你,其心可诛!你可千万别被他撩上啊!】

【六斤六太太:所谓爱情,就是苯基乙胺,这个东西在人体内的浓度高峰通常不超过四年,短的只有六个月。我图他什么?图他喜欢我的同时也不耽误坐拥无数别的女人?】

【六斤六太太:他帮过我,人情我记下了,他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我肯定尽力帮。别的免谈。】

【一地金:啊~亲爱的,你去了一趟非洲,更加通人性了!】

【一地金:对了,你回国之后什么时候回老家?我可太馋你们那儿的香肠啦。】

【一地金:??人呢?睡着了?】

纪缘书没睡着,纯粹不想回老家罢了。

汪曾祺曾写道,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而在纪缘书记忆里,家的颜色也是深沉的,是深的灰色,又或沉沉的黑。

接下来几天,纪缘书的日常生活就是倒时差、找房子、修车和办理回岗手续。她出国前就在亚洲象研究所救护科工作,研究所下辖一个救护与繁育中心,当地人一般把保护区、研究所、中心等统一叫作“野象基地”。

同事们还算友善,毕竟共同工作了几年,互相是什么样的品性都一清二楚,可能私下议论和猜疑也有,但那场风波过去了两年多,也不再是个新鲜话题。

再说,野生动物保护区最近遇到的棘手事也非常需要专业技术力量的投入——根据监测,野象保护区内几只亚洲象最近已经第三次离开栖息地,到附近村庄“旅游”,其中一只母象“美美”肚子里还有个小象。

近十几年,保护区内的亚洲象离开栖息地到人类的村庄里活动的事件时有发生,但大多不是群体出动。这次集体上演娜拉出走记,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怀孕的母象美美来自缅甸,森林公安在中缅边境森林里发现它的时候,它因为受伤和饥饿,奄奄一息。后来,它跟一头孤儿象、刚出生不久的壮壮一起被送到了景市野象保护区。

失去父母的幼象成长艰难,如何哺育和抚养它们,是个世界性的课题。美美还算健康,但壮壮本就是因为身体羸弱被象群遗弃,成长更加艰难。

前几年肖柏麟带着学生们一直围着美美和壮壮转,如今美美已经融入了野象群,壮壮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有着多种先天疾病的它两年前病逝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被象群遗弃的幼象即便尽力救治也基本活不过五年,可心里都非常难过,肖柏麟之前还说,如果壮壮能健康成年,就能破解世界性的难题。

然而,这就是生物界的优胜劣汰,若不是活不了,怎么会被象群和母亲放弃。

纪缘书挺后悔的,早知道就不把微博全部删掉——微博里有她的读书笔记和书摘,还记录了不少美美和壮壮和其他成年野象的日常,这比她电脑里那些严肃的诊疗记录和健康监测数据鲜活多了。

那时网友在她每条微博下破口大骂,说她这种道德败坏的人不配照顾珍贵的亚洲象,甚至不配活着。微博嘛,人均死刑。网友还写了一份请愿书,要求保护区亚洲象研究所将她开除,拉进行业黑名单,取消硕士学位,一副要将她赶尽杀绝的架势。她惊恐交加,未做贼却心虚,把所有微博清得一干二净。

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太暗黑。

同事们凑上来看纪缘书在肯尼亚拍的照片,你一言我一语问她在非洲大草原的经历,还告诉她,肖柏霖去世、她出国,此后至少两个月,大象孤儿院里几只小象因见不到他们,都有点消沉和焦躁,尤其是她亲手救治和照顾的一只小象,还因此绝食了两天。

“大象是有感情的动物,有时候比人类还有感情。”胖子吴大辉感慨道,他是大象饲养员,有个外号曰“小孙悦”,跟纪缘书的关系向来不错,整个繁育中心就数他最敢说:“我觉得肖教授生那俩孩子还不如生一头大象,大象都知道报恩呢,他俩成天就知道要钱,不给就作天作地。说到底,就是太溺爱,但凡小时候打几顿,长大都不至于。你说是吧?”

纪缘书若有所思,继而微叹口气:“本来就不成材,多打几顿再打出个心理变态,祸祸更多的人。”

“这得分人。”吴大辉说,“我要有你这么优秀乖巧的女儿,当然舍不得打。”

“占我便宜?”

“我就那么一说……”

纪缘书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别的去。大辉那句无心的话确实有点刺到她,她的痛点不在于被他设想为女儿角色,而在于棍棒教育。像她这种被棍棒教育长大的人,真一点也不认为父母打孩子是为了孩子好,她的自我调节能力得多强大才没心理变态。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对自己伸出大拇指——厉害了,我的书。

正说着话,所长杨儒派办公室主任柯明镜通知大家开会,说有人捐了二十架无人机给监测中心,所里头要举行一个捐赠仪式。

野象出走,正是要加强全方位监测的时候,二十架无人机来得太及时。一路上,大家听说杨儒一早笑开了花,还联系上了省电视台的新闻记者。

“我看到那批无人机了,就堆在楼下大厅,新款,就算是基础配置,每架也至少这个数。”一个同事伸出食指和中指晃了晃。

“如果不是基础配置呢?”

那个同事耸耸肩。

无人机——这几个字好像隐隐能跟某人联系起来。

走进会议室,纪缘书果然一眼就看到吴疆正在跟杨儒等人谈笑风生。

大学时纪缘书偶尔也会在运动场见到他,他的头发不是黄得发白就是蓝得发紫,有一次还弄成了奶奶灰,用发胶定型得台风都吹不乱,穿搭令人眼花缭乱,Gucci和LV等经典花纹在他身上宇宙大爆炸似的碰撞交织,整个人仿佛为奢侈品牌展览而服务,总之各种潮流的造型和打扮,看着就不是正经念书的人。

如今,真变了。

没有染发,没做造型,清爽干净的短寸,两侧短,头顶稍长,他本就长得不错,这样的发型更添几分硬朗。质地极好但无品牌明显标志的白衬衫整齐地扎进黑色西裤里,随着他身体动作带出的每一丝褶皱里仿佛都写着低调二字,浑身上下可能只有手腕上一块宝珀手表能被识货人看出牌子。

纪缘书都想抢过记者的话筒,戳到他嘴边问——这几年你家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吗?

保守估价四十来万的无人机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捐赠仪式按常规流程开始。吴疆并没有跟纪缘书打招呼,看上去跟谁都不熟。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身侧,将他的一侧鬓角染成淡金。

“小伙子挺帅的,看着很老实。”坐在后头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同事说,脸上洋溢着丈母娘看女婿的慈祥。

这几年,杀人放火的都看着是个老实人。

杨儒介绍亚洲象保护成果和现状的时候,坐在一旁的他只是静静地听,时而还受教地点点头,好像真的听得懂一样。

纪缘书坦坦荡荡,托着下巴看吴疆,好奇他这一善举背后的真实目的。

他毫无预兆地忽然抬眼看向她,琥珀色眼眸清澈犀利,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明明从进来开始,一眼都没往这个方向看,却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的位置。

那眼神,藏着侵略与贪婪,充满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