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缘书没躲,大大方方跟他对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看向别处,手指却故意摩挲着胸口正中的衬衫扣子,还故作无心地画了两个圈,暗暗引她回想起自己在停车场耍了什么阴招把肖臣整进派出所。
他比肖臣还难对付。
得留一手。
杨儒最后说,感谢吴疆先生代表W&J无人机俱乐部捐赠的价值近60万的20架无人机以及在后续的监测工作中提供的义务服务。
好家伙,原来是60万。
然后就轮到吴疆发言。
记者的摄像机对准他,纪缘书看到他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总之那是一篇完美无缺的演讲稿,赞美了野生动物保护事业的伟大和艰辛,强调了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还顺便介绍了一下他的W&J无人机俱乐部近几年发展如何如何。某处应有掌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配合地啪啪啪。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的演讲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他忽然抬手对着摄像机比了个“停”的手势:“接下来这一段不要录。”
全场正襟危坐,不能公开播的部分才是大家最想听的。
纪缘书警觉起来,按照他在学校时那种张扬的风格,没准一会儿会有天劫要渡。
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这不,忽然就停电了。
纪缘书左右看看,眼底流露出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狡黠,手机屏幕一亮,上面是一条消息提示。
【大辉:我冒死把会议室电闸拉了。你得请客。】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杨儒莫名其妙地看看走廊的灯,又使劲摇晃几下话筒,见毫无反应后,一个眼神,让门口的会务人员去检查电路。
吴疆目光轻轻扫过纪缘书的脸,一副心知肚明。只听他清清嗓子,淡定地将无线话筒放回原处,没有给杨儒一丁点儿开口暂停会议的时间,就继续说下去。
“很多年前,我有个很钦慕的人。”
“她不会注意到我,甚至不可能认识我。”
“她漂亮、努力、聪明、坚定,跟我完全处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判断,不会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左右自己的行动。”
“机缘巧合,我有幸看了她论文、几篇很短的小散文,还有零零散散的生活记录,我发现她是个工作狂,又或者说,还没有找到除了工作以外的乐趣。”
“不过最近我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她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样,不是传统的老学究。”
“对了,她——是个大象医生。”
同事们的目光渐渐汇集在纪缘书身上。国内专职大象医生不到10人,而她是研究所里唯一一个女性大象医生。大家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这婚求的,也太猝不及防了!几个年轻的同事几乎已经要将“嫁给他”脱口而出。
这下子纪缘书无法再坦然地跟他对视,手心尽是点点冷汗。
身边一个同事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手肘,脸上写满“哇哦”。
是啊,真哇哦。
吴疆说罢,小小地停顿一下,望向纪缘书:“她就是……”
社死现场即将到来,纪缘书手脚冰凉。
他不该这样。
他为何如此自私自利。
他根本没想过说出这些话给她带来的影响,还有以后她要承担的那些未知的压力。
“——宁安露教授,我们N大的老校长、动物医学的泰斗级专家,也是我国第一个专职大象医生。”吴疆宣布,“今天能来到她老人家曾经工作、奋斗过的地方,我无比荣幸,希望我们能一起携手,将我国的珍稀动物保护工作往更高的水平推进!”
大家赶紧按住即将起哄的动作和呼之欲出的口哨,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台上那位爱心人士明明说的是九十年代末就去世的老专家,为啥竟会联想到自己的同事纪缘书??
吴疆见大家鸦雀无声,扬扬唇角,自己带头鼓掌。
众人懵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最后莫名其妙地掌声雷动。
纪缘书整个人松懈下来,狂跳的心和奔涌的情绪也猛然踩下刹车,但一脚刹车踩狠了,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又内化为胃部一阵钝痛。她按住腹部,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此刻只想给吴疆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问候:
王八蛋!
坐在纪缘书身边的年轻女同事叹口气:“我还以为是向你现场求婚呢。”
“我差点就答应了。”她轻松调侃。
“他也是N大的,不就是你的校友?”
纪缘书:“从来没见过。”
散会,纪缘书不知道吴疆后续还有什么幺蛾子,匆忙吃了片胃药就带上器械,开着电瓶车去了大象孤儿院,给几只小象检查身体,渐渐感觉不到胃部的不适。
灰灰是一只新来的孤儿象,它不慎踩到捕兽夹,腿伤严重,对人类的防备心极强,不配合治疗。纪缘书好不容易给它做了消毒,已经大汗淋漓,如何给它上药还得再研究。不但如此,它对人类给的食物也十分抗拒,接连打翻了好几盆羊奶,自己却饿得站也站不稳,还腹泻不止。
纪缘书取样了灰灰的粪便,去化验室观察分析,等化验结果出来,大家看了数据,发现它感染了A型魏氏梭菌。灰灰的消化系统比较虚弱,讨论治疗方案花了好长时间,一看表,大半天都过去了。
望着化验室外静悄悄的小院,她想起肖柏霖还在的时候,加完班总爱请大家到新光夜市吃烤竹虫,其实是这小老头自己想吃,他们几个师兄妹没一个爱吃的。
现在想来,肖柏霖蒙受的不白之冤比她还多,而且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饲养员那边传来消息,经过不断地安抚和诱导,灰灰终于喝进去半盆羊奶。
喝得进去羊奶,就有服药的可能。纪缘书一颗心放了下来,几乎忘了白天渡劫的惊险,高高兴兴准备回家。最近她找到了一处房子,就在新光夜市附近,有个小阳台,坐在阳台的藤条秋千上,还能遥遥看见新光夜市那边的大金塔和摊主们的遮阳伞。
回到研究所的停车场,纪缘书心有余悸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肖臣没出现,吴疆的车也没出现。很好,好事成双。
坐进驾驶座,安全带都还没系好,副驾驶的门忽然被拉开,一个人重重坐进来,带进来一阵檀香气息,仔细品,似乎蕴含着咖啡的苦香。
她的车空间小,副驾驶更谈不上宽敞,对方身高腿长,进来之后更觉得拥挤。
纪缘书瞟一眼,表情波澜不惊,酸溜溜地说:“哟,这不是宁安露教授的粉丝吗,怎么,还留在她老人家曾经战斗和工作过的地方舍不得走?”
“我舍不得谁,你心里还不明白么。”吴疆挑眉,之前笔挺规整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臂,“不过,除了后面几句夸我们老校长的,其他都是实话。”
我信你个鬼。
“我们老校长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知道我也是被逼无奈,会原谅我的。”他主动系上安全带,牢牢把自己钉在副驾驶座上,“如果我说出的是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摔门而去,再也不理我。不过……你总的也没理过我几回。”
虽然听出他话语中的委屈,纪缘书也没打算当回事。他身经百战,必定软硬兼施,而她对他毫无兴趣,软硬不吃。她偏过头去,认真地警告他:“那不是你的位置。”
吴疆环顾四周:“我没看到有人要搭顺风车。”
“不一定是人。”说着,纪缘书忽然从一个盒子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了他的腿上。
吴疆下意识低头,头皮蓦地一麻,整个人像中了僵直弹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只蜘蛛。
具体说,是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身上是甲方爸爸们很喜欢的颜色,俗称五彩斑斓的黑。
活的,会动!
纪缘书:“你占了它的位置,只能委屈它暂时坐一坐你的大腿。”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这……它……”
纪缘书启动车子,车锁随着引擎发动的声音而落下,发出“咔”的一声。
车门我给锁死了,谁都别想下车。
她笑得妩媚又嚣张:“它叫小罗纳尔多。”
他爱死了她,又恨死了她:“不是问名字!”
“那就是问它的品种?它叫巴西巨人金直间蛛,原产南美,但不来自热带雨林,所以它对湿度的要求不高,可以说是很耐旱的品种。”她一边开车一边科普,丝毫不理会吴疆僵硬的身躯和脑门上豆大的汗珠,“这是我在非洲时,一个来自巴拉圭的志愿者送我的。”
“男的女的?”
“成年雌性。”
“我问送这破玩意的志愿者……男的女的?”他的声音低哑,但不是因为哀怨,而是因为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女的。”纪缘书趁着刷门禁卡的空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瞧,在他大腿上漫步的大蜘蛛,黑得这么迷人,这么神秘。
“对了,吴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咬牙:“车上有没有杀虫剂?”
她耸耸肩,继续开车,对他依旧不管不顾。
黑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