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莫鹤生听见了马蹄声。
日进驾着马车回到破庙,一进来便见到穿着海鲛云纱的苏宝儿,震惊到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他看了看只穿着单衣闭目养神的莫鹤生,又看了看坐在他旁边自娱自乐玩摇骰的苏宝儿,只觉得不是少庄主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他忍不住问:“少庄主,您、您没事吧?”
莫鹤生没有睁眼,只是反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禀少庄主,伤者皆已送至医馆,凤台庄的事也已知会庐陵县令,县令将即刻派人前去查探。”
莫鹤生点点头,不再言语。
日进守在一旁,垂眸静候,只不过余光时不时扫向苏宝儿。
她玩了好一会儿摇骰子,闹出不小的动静,接着拿出海鲛云纱的余料缝缝补补,缝腻了又扯出彩绳,用脚尖踢莫鹤生,要他陪她玩翻花绳。
而莫鹤生竟然只是斜睨了她一眼,扔下一句:“自己玩去。”
日进眼珠子都要脱眶了,这还是他们家少庄主吗?少庄主什么时候脾气变这么好了?
“傻大个,你陪我玩吧。”苏宝儿朝日进招招手,日进连忙退后三步,不敢出声。
“好无聊啊……”苏宝儿撅起嘴,仰头倒在稻草堆上打滚,滚着滚着又滚到莫鹤生身边,伸出彩绳,悄悄地往莫鹤生手指上套,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黑眸,仿佛陷入一汪正在消融的春水,春水中携来寒冬未尽的冰雪。
莫鹤生垂眸淡淡地看着她,仿佛此生所有的耐心都耗在了此刻,只要他表现得波澜不惊,尴尬的就是苏宝儿。
但他失策了,苏宝儿一点也不尴尬,而是继续给他套彩绳,似乎他只要给了点甜头,她就能化成一锅糖,十分得寸进尺。
“那个鸟人死前跟我说了些事,你想知道吗?”
“什么事?”莫鹤生果然来了兴致。
苏宝儿捧着自己的小肉脸,拉长声音:“我好——无聊哦。”
你行。
“日进,替我拿件外袍进来。”
莫鹤生认栽,调整了个姿势,伸出十指,苏宝儿兴高采烈地给他套上彩绳,当真同他玩了起来。
日进从马车上拿了外袍,一进庙内就见自家少庄主陪着一小姑娘玩女孩子才玩的小游戏,二人垂眸相对,竟还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氛围。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二人看起来在玩翻花绳,实则互出难题,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似乎要将对方手指拧成绳子,齐齐绞断才肯罢休。
莫鹤生的双手修长无暇,骨节分明,白如寒玉,完全不像是亲手做过工的机关大师的手指。
如果,用花绳把他手指折断了,他会如何呢?
苏宝儿望着莫鹤生好看的手指,不知不觉起了坏心思。
别说莫鹤生如何了,首先,她肯定就出不去这破庙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翻翻花绳,杀个小人。”
苏宝儿故意使了个破绽,花绳一松,她草草收起绳子,嘴里嘟囔着:“行吧,我认输。”
“你还没有说,那个杀手的死前遗言。”
“哦,也没啥,”苏宝儿掏掏自己的耳朵,“也就是喊我姑奶奶,向我求饶,让我留他一命什么的。”
“……”莫鹤生攥紧拳头,保持微笑,眼刀一横,朝日进使了个眼色。
日进还没动手,苏宝儿立刻认怂:“他还说,他还没看见九歌光复,不能死。”
九歌?又是九歌。
此时雨声渐弱,莫鹤生望向窗外,乌云渐散,晨光熹微,原来已是一夜天明,他披着玄色鹤纹袍站起身来:“走吧。”
“你们要去哪儿?凤台庄吗?”苏宝儿问。
莫鹤生没有回答,苏宝儿便当他默认了,赶在他前面爬上马车:“正好,顺路,载我一程。”
自衣服的恩怨了结后,苏宝儿便也不再需要躲着莫鹤生了,反倒是起了物尽其用的小心思。
她从马车里探出头,甩着彩绳瞧向摆出一副死人脸的莫鹤生:“我受伤了,驴子也跑了,行行好呗。你不是还想跟我回桃仙寨?你载我一程,我就考虑考虑。”
莫鹤生垂着目光扫过她手里的彩绳。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李岩尸体。
李岩真正的致命伤,是脖颈上的勒痕。
他是被勒断气的。
“走吧。”
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还有什么鬼把戏。
——
不到一个时辰,凤台庄便到了。
没有打铁淬炼的声音,也没有孩子嬉笑玩闹的声音。
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莫鹤生掀起马车帘一角,鲜血早被大雨洗刷殆尽,路上零星躺着人的尸体,天气炎热,四处已有腐烂的臭味。
他在车上大致扫了几眼,凤台庄的尸体果然和常家的不一样,大多是被爪子一样的东西掏了心窝,鲜血淋漓惨不忍赌,和常家那个血都没洒出几滴,干净得不像话的凶案现场完全不一样。
凶手真的不止有一人。
他放下车帘,隔断外面的世界,拳头紧攥不止。
身旁的苏宝儿睡得四仰八叉,莫鹤生叫不醒她,也就随她去了。
马车一直往山上走,直奔常茗家中。
马车陡然停下,反而惊醒了苏宝儿。
车里车外早已无人,她抹了抹嘴角,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竹林小院,小院里的盆栽花藤倒了一地,满目狼藉。
莫鹤生和日进就站在小屋门口,也不进去,似是被什么震惊得挪不动步子。
“怎么了?”
苏宝儿插到二人中间,探头进去看,竟也被屋中场景所慑。
不大的空间里,交叉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铁索,形成一个杀机沉沉的铁索阵。
这个铁索阵就像她和莫鹤生玩的翻花绳一样,阵型繁复曲折,需得步步为营。
她看向铁索的尾端,皆是削尖了的铁梭,深深扎进石砖墙壁当中。
“这是机关启动后的模样,狭小的环境中,数根铁索齐发,怎么好像……”
好像和她的七彩霓裳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身量小,想尝试着钻进铁索阵中查看情况,莫鹤生连忙拦住她:“危险。”
苏宝儿猛然缩回手,手腕似乎被什么利器割破,她拔开火折子,探向屋内,凝神细看,竟发现铁索阵中还密密麻麻遍布着数根丝线。
好家伙,这不就是她的七彩霓裳?
就连莫鹤生也狐疑地看向苏宝儿。
“你……自己琢磨的独门武功?”
“巧合,一定是巧合。”苏宝儿斩钉截铁。
屋里因为机关进不去,三人只好沿着窗户看里面的情况,屋内有打斗痕迹,但是不见尸体,天花板上栓了几根麻绳,绳子上有不少夹子,夹子上残存着不少纸片。
莫鹤生叹了口气:“常前辈经常把设计图夹在绳上晾,现在竟是一张不留。”
“难道,那鸟人李岩是冲着这些设计图来的?那他又把设计图放哪里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便想到了一处。
凶手有同伙,甚至有可能是个成熟的组织,所以李岩才有兴致出来追杀漏网之鱼,因为设计图已经被他的同伙拿走了。
他们转到小院后门,那木门上画了好大一朵沾着血的九瓣莲,刺目非常,似是挑衅。
果真是九歌。
“有血,而且一路通向山顶的方向!”
苏宝儿很快便发现了一团隐在草丛中的血迹,顺着血迹没走几步,果真又发现了新的痕迹。
三人沿着血迹往山上继续走,直到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洞口还有一个男人的鞋印。
“这是前辈的宝库,就连我都从未进去过。”莫鹤生皱眉道。
“血迹消失在洞口,说不定就是你那位大前辈留下的求救信号呢,”苏宝儿胳膊肘撞了撞他,似是想让他打起精神来,“别丧,肯定还有活着的人。”
说完,她率先走进洞中。
这山洞入口狭窄,可内里却别有一番天地,里边岔路不断,道路弯弯绕绕,头顶岩壁极低,就连苏宝儿有时也需弯腰前行,颇为压抑。
莫鹤生不敢贸然向前,从怀中掏出一个袖珍罗盘。
只可惜罗盘在这个山洞中并不管用,磁针不停乱转,恐怕是有东西干扰了磁场。
“不好,怕是已经入阵了,快往回撤。”
苏宝儿见状,连忙拉着莫鹤生往来时的方向撤退,可是走了比进来时多一倍的时间也没有走出去,反而回到了他们刚才所在的岔路口。
苏宝儿强吐几口浊气:“这是迷魂阵,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的确。”莫鹤生有些惊讶:“你也懂奇门遁甲?”
“略懂一二。此阵算是入门级别,我们桃仙寨四周的阵法便是遵循了迷魂阵的原理,利用人的五感去改造周遭,以达到迷惑方向的目的。”
苏宝儿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她此时胸腔隐隐作痛,可能是余伤在作祟,她开始后悔非要凑热闹跟了进来,不禁心生退意。
“我们刚才一直出不去是因为我们自以为在走直线,但实际上是受到了吸光涂料和参照物的迷惑走了岔道。若想出去,蒙着眼睛一路走直线便可,但若想再往里一探究竟,我就爱莫能助了。”
日进不懂这些,只觉得苏宝儿说得有理:“少庄主,不如我们先撤出去再从长计议吧。”
“就像苏姑娘说的,常茗前辈很有可能就在阵内,若没确认他是否安好,我不放心。”
莫鹤生并不赞同此时撤退。
“你们看这几条岔路,正好是八条,对应的应该是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只要选对了开、休、生中任意一门,都有找到前辈的可能。”
“那你要怎么选?罗盘在这里不管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提辨八门了。”苏宝儿走得有些累了,索性席地而坐,捂着胸口疲倦道,“别告诉我你打算抛钱币测吉凶。”
莫鹤生顺着火光看出了苏宝儿脸色苍白:“你先出去吧,本就是顺路载你一程,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插手。”
莫鹤生本是好意,可说出的话十分不对味,苏宝儿逆反心理上来,梗着脖子不松口:“偏不,你姑奶奶我就要多管闲事,休想赶我。”
就在二人又要吵起来时,日进找到了路。
那条岔道上蹭上了较为新鲜的泥土,墙壁上还有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血印。
苏宝儿“哼”了一声,又一马当先往那条岔道走去,走了大约一刻钟,豁然开朗,岩壁四周都是精美的浮雕壁画,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画的是佛教的东西吧?外面是奇门八卦,里面是释迦摩尼,这布阵之人倒是佛道通吃。”
苏宝儿举着火折子去照岩壁,想看看画里有没有镶嵌些宝石金箔,她好偷偷抠一点带回去卖钱。
莫鹤生细细观赏甬道壁画:“这些画都是《西方净土变》,看这凹凸晕染的绘画技法,的确出自常前辈之手,这是他布的阵,想来他应该是安全的。”
日进吸了两下鼻子,蹙眉不安地道:“少庄主,苏姑娘,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闻到了,香香的,有些刺鼻,好像……是从画上散发出来的……”
苏宝儿说着说着,目光被眼前婀娜妖娆的变形三魔女牢牢锁住,渐渐的眼前出现重影,魔女仿佛从墙壁中一跃而出,甩着玄晖索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定睛去看,这魔女竟长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师父……
就在她仿佛要窒息而亡之时,眼前画面一转,脖颈上的压力一松,那神似师父的女人被吊在眼前,双手双脚都被砍去,美眸带血地盯着她,嘴中还凄厉地喊着:“替我报仇!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苏宝儿惊惧得大叫起来。
眼前画面又一变。
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跟在只比她大两岁的少当家屁股后面,满脸鲜血地藏在草丛里。
少当家一直在哭,他的眼泪像瀑布一样,流淌不止。
但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而是死命咬着下嘴唇,因为太用力了,嘴唇流出了血,和泪水搅和在一起,很是狼狈。
他在看什么?
苏宝儿顺着少当家的目光看去。
是城墙,城墙上好像还挂着什么圆碌碌的东西。
是什么?
“醒来!”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