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醒醒。”
“不要装死。”
莫鹤生拍了拍她的脸,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要妄想我背你。”
他撑着油纸伞,抛下苏宝儿转身便走,没走几步,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印着桃源仙鹤图案的伞摔在雨中,激起一片水花。
一刻钟前,莫鹤生刚好乘着马车抵达庐陵城郊的破庙。
雨下得实在太大,路面湿滑不太好走,他才不得已选择进庙暂避。
庙里空无一人,但有生过火的痕迹,余烬还有温度,显然不久之前庙里是有人的。
莫鹤生命日进重新点燃火堆,庙里骤亮,竟是有打斗过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新,地上的血迹都还未干。
外面又劈下一道闪电,莫鹤生凝神细看,竟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线阵之中,只是这线已然失去了该有的韧性,软绵绵的与一般丝线无异。
他抽出一根线,那线的一边尾端串着银针,一边则指向观音像后。
观音一只手臂已断,满地狼藉之中插着一柄利剑,利剑刺穿了一片藕荷色的布料。
是她?
莫鹤生心中已有了猜测。
“少庄主,是莫少庄主!”
外有一妇人抱着孩童冲进庙中,迎面朝莫鹤生“扑通”一声跪下。
“求少庄主为俺凤台庄上上下下二十多户枉死匠人做主啊!”
妇人泫然若泣,孩童哭啼不止。
莫鹤生被哭声闹得头痛欲裂,但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妇人言语中的“凤台庄”三个字。
凤台庄是常家在庐陵城郊购置的田庄,共有佃户二十户,农时耕地种庄稼,休耕时便赶制常家接的订单,制作的多为兵器和机巧玩意。
凤台庄所雇匠人皆为能工巧匠,大多一人能顶五个普通工匠,每年兵部库司在知闲山庄下的订单,很大一部分会分派给凤台庄制作。
莫鹤生刚吩咐完常氏后事,连生意都没来得及全部接收,便连夜出城,冒雨赶路。
其目的地正是凤台庄。
因为他的半个师父,常胜那位如隐士高人般的小叔常茗,便常年居住在凤台庄中钻研机关。
这次常氏灭门,常茗并不在其中,莫鹤生虽十分担忧,但心存侥幸,以为常茗能逃过一劫,结果半路上猛然听见“凤台庄全庄被屠”的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哽咽了一下,迟疑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凤台庄怎么了?”
“有个杀手,连夜屠了庄子,刚才还追到了庙中,把救助我们的道长打成了重伤。”
莫鹤生握紧拳头,指节被掐得泛白,他强压怒火:“那个杀手,他现在在哪儿?”
“刚才有个姑娘仗义出手,把杀手引了出去,这才让我有了时间把道长和孩他爹搬出破庙。”
莫鹤生转头看向日进:“你赶紧用马车,送伤者回庐陵城。”
“少庄主,您要做什么?”日进拦在莫鹤生跟前,“属下不能让您一人冒险。”
“这是命令。”莫鹤生厉声道,见日进神色坚定,只好放软语气,用折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有分寸。”
远处陡然传来一声犹如老鹰的啼鸣,后又发出一声爆响,且并未被狂风暴雨之声盖去分毫,听者无不骇然战栗。
莫鹤生心道不好,撑着伞便往声音的方向赶去。
不知多久,他终于找到了狼狈不堪的苏宝儿,并正好看见了她用小刀捅进李岩胸口的那一幕。
她不仅捅了一刀,她还把刀拧了半圈。
那眼神,暴虐阴戾,冷谟残苛,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之前的她,油嘴滑舌,讨巧卖乖,和街上的小混混无甚区别,眉宇间总有一股无忧无虑的随性自在。
此刻的她,却好似心中有无限怨怼愤恨,在顷刻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试探性地喊了句:“苏宝儿?”
谁料,听到他声音的苏宝儿再一抬头时,神情却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嘟囔着喊他“哥哥”,还摇着他衣袖撒娇讨赏。
那暴戾凶残的模样,仿佛只是他花了眼。
他将伞一扔,自己披上雨披,背着她一路往回走,花样年华的少女身体,轻得似一片羽毛。
她不断呓语,一会儿喊“少当家”,一会儿喊“哥哥”,二者交替连起来就似在喊“少当家哥哥”,莫鹤生心想,此女与桃仙寨的盛桃果然关系匪浅,需得好好利用才是。
回到庙里,他自己半点雨滴也没淋着,倒是苏宝儿淋得跟落汤鸡没什么两样。
他收起知闲阁特制雨披,将雨披晾在树枝做的支架上,燃起火堆,把苏宝儿拖到火堆边上,自己则铺了稻草,展开地垫,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面小憩。
他撑着脸颊打量苏宝儿的脸。
小脸微圆,两颊有点小肉,睫毛如扇,湿漉水灵,唇如春雪,煞白煞白。
印象里,这丫头笑起来,唇角还有个若隐若无的小梨涡,可爱娇俏的模样有点眼熟。
似是在哪里瞧过。
不过有梨涡的姑娘,天底下指不定有成千上万个,他赶紧否定了自己心中荒谬的想法。
他用帕子抹去苏宝儿唇边的血迹,又将帕子对折覆在她的手腕上,探了探她的脉象。
还好,虽内里受损,但并无大碍,只不过……
“普通习武女子的脉象,怎会如此雄厚稳健?”
他收起帕子,瞥了眼她腕下所缚红绫,复又静静观察沉睡的她。
不知如此枯坐痴看了多久,世界寂静得仿佛只有雨声,还有她。
这时,苏宝儿突然抱住了他的脚,嚷着:“冷。”
“……”
莫鹤生心尖猛地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盯着个姑娘出了神。
他抿了抿嘴,隐忍着:“冷而已,死不了。”
可苏宝儿抖得很厉害,瑟缩成一团,像条落水的小奶猫。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把刚才垫在身下的稻草往苏宝儿身上扔了过去。
“也罢,多谢你替我,为他们报了仇。”
一句“他们”,让莫鹤生不由地哽咽了一下,声音沙哑,仿佛戳中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莫鹤生望着火堆,幽夜一般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像盛满了熠熠跳动的星子,只是那璀璨的夜蕴藏着无限的孤独与悲怆。
他想起了和常家人相关的过去。
他想起以前和常茗一起钻研奇门遁甲,一起做工画图的日子。
想起凤台庄每个工匠打铁锯木时,朝他露出的真诚淳朴的笑容。
想起一边跟他讨价还价,一边又邀请他吃遍南岭山珍海味,总是见缝插针拉着他要下棋的常胜。
他们是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难得的莫逆之交。
人生无常,飞来横祸。
可他什么都还未弄清楚,所有人就都死了,连杀手也死了。
“还是冷。”苏宝儿闭着眼,一脚踢开身上的稻草,双手在附近乱抓,抓住了他的衣袖,还拼命往自己身上拽。
莫鹤生瞥了眼不老实的苏宝儿,拾起树枝,拨了拨火堆:“休想我拿衣服给你盖。”
转眼间,莫鹤生便被她扯得香肩半露。
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莫鹤生:“……”
——
苏宝儿没晕多久便醒了。
她刚一睁眼便见身旁坐着人,连忙又闭上眼装了好一会儿死。
可旁边的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她悄悄眯开一只眼,却发现身边人竟是莫鹤生。
她意识模糊的时候,是他背着她回来的吗?
她偷偷摸摸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莫鹤生那件拿来讹她的海鲛云纱广袖长袍,而他自己则身着一件单衣,打坐调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醒了?”
苏宝儿当机立断把衣服扔回给他:“我没钱!”
她又想逃,但一动五脏六腑便跟着痛,只好坐着不动,警惕地瞪着他。
莫鹤生低头看了眼长袍从她身上沾染的污泥,忍住嫌弃,把衣服抛了回去,罩在她头顶上:“你拿去披着吧。”
苏宝儿扯下这件长袍,从衣服中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迟疑地重申了一遍:“我……没钱。你光是这件外披,差不多就得要两千两银子吧?”
“是两千八百二十三两。”莫鹤生忍不住纠正她。
“那你给我干嘛?”苏宝儿白眼一翻,“你姑奶奶我可消受不起。”
“多谢你替常氏一族手刃凶手,这是谢礼。”
苏宝儿愣了好一会儿:“哦,你看见了?”
“嗯。”
“看到多少?”她声音微冷。
“看到你最后补刀。”
苏宝儿松了一口气,手里不断摩挲着海鲛云纱,心道不愧是贡品,手感如此细腻顺滑,火光下的七彩微光煞是好看。
“不过,杀了老常的不是那鸟人李岩,他没那一掌震碎人骨的本事。”苏宝儿冷不丁说道,“他好像是把个什么庄子给屠了,反正也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渣。”
莫鹤生折断了手中树枝。
他猛然转头看向苏宝儿:“你说什么?屠杀凤台庄的凶手,与将庐陵常氏灭门的凶手不是同一个?”
“当然啊,不然我能打赢那鸟人?”苏宝儿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四肢,“我要是遇见杀老常的凶手,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嗝屁了。”
苏宝儿看向自己的衣裙,沾满泥点,而且里外俱湿,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这衣服你真送我了?”
莫鹤生又看了眼衣服上的泥水,丝毫没有不舍:“你拿去吧。”
苏宝儿欢呼雀跃,从贴身小布袋里拿出把剪子,一刀利落地把这上好的布料给剪了。
莫鹤生顿时又心疼了。
“你做什么?”
苏宝儿没搭理他,继续手里的活,裁出形后又从腰间抽出针线缝合。
没过多久,她便将一高大男子的外披改成了符合她自己身材的褙子和抹胸,她还从自己裙子上剪下布条做点缀装饰。
简直神乎其技。
他们知闲山庄的裁缝做一件衣服能有这么快吗?
“不许偷看。”
苏宝儿抱着改好的衣服跑到观音像后更换,期间还不忘探出脑袋警告莫鹤生。
再一出来时,泥猴似的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白衣素雅,鹤纹高贵,走到火光之下,衣摆随着步履倒映着七彩波光,娉婷袅袅。
“你在看什么呢。”
苏宝儿蹦蹦跳跳地回到火堆边,将多余的布料收进小布袋中。
“我在看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
苏宝儿当即拾起地上稻草往莫鹤生脸上扔去。
苏宝儿的针线扎在一块布上,藏在腰带里,密密麻麻各式各样,她将这扎满针线的布又重新别在新做的腰带上,缚于腰中。
莫鹤生看了好奇:“你这线刀似的功夫很有意思,不知师承何处,怎么从未听说过。”
“我们桃仙寨的人当然师承大当家啦,不过我力气小,连刀都扛不起,震寰斩学不会。”
苏宝儿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是我们寨里最好的裁缝和绣娘,这七彩霓裳我自己琢磨的,独门独派,你想学也学不来。”
小小年纪竟能独创一门武学功夫?
莫鹤生闻言难掩惊叹。
人不可貌相,这混混似的丫头,也许是个武学奇才。
毕竟她能杀了连俞典华道长都打不过的李岩。
莫鹤生心里不禁高看了她一眼。
苏宝儿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玩着手中丝线。
师父吗?
她其实有的。
苏宝儿眸子黯了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