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猛然从幻觉中惊醒,眼前有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她脱口而出:“九姑,你怎么在这儿?”
细看之后,她才发现是认错了人。
眼前的妇人杵着盲杖,身形些许佝偻,眼缚白绫,身着素衣,面容看起来也比九姑更苍老一些。
“抱歉前辈,我认错人了。”苏宝儿抹了把脸上的水,“多谢前辈相救。”
这眼盲妇人将药瓶和水壶伸了过来:“这是心魔图的解药,给他俩服下吧。”
心魔图?
苏宝儿看向在地上抱头打滚的日进,又看了眼扶着墙壁勉力支撑的莫鹤生,当机立断选择先解救陷入心魔更深的日进。
但手劲没控制住,把壶里剩下的水全都浇在了他脸上。
不能亲手泼莫鹤生水,看他狼狈的样子,苏宝儿心里有些可惜。
“喂,张嘴。”苏宝儿绕到莫鹤生跟前,他眉头紧蹙,笑眼半翕,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朦胧的目光朝她探了探。
下一瞬间,苏宝儿便被他搂进了怀里。
她来不及反应,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肩窝处,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呼吸一滞,有些惊慌。
莫鹤生在她耳边用气声急切地喊道:
“公主。”
苏宝儿蓦地僵成一尊雕塑。
“太好了,你还活着。”
她能感受到莫鹤生颤抖的身体,和腰上越箍越紧的手臂。
他呼出来的温热气息就紧紧贴在她的劲侧,很痒。
“不,她死了。”
良久,苏宝儿才轻声回答。
然后她便像只炸了毛的猫,拼了命地从他怀中挣开,反手将解药塞进他嘴中。
“你知不知道你怀里的算盘很硌人?”
她不禁狂揉硌疼的胸口,还不忘要抽他一耳光,只是手扬到一半,心中莫名有些虚,改抽耳光为掐脸蛋,掐得他凝脂般的嫩肤霎那间便红成一片。
她的手腕覆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昏暗的甬道里,她似乎看到莫鹤生逐渐恢复清明的眸子水光潋滟,湿漉漉的像头小鹿。
苏宝儿大声取笑:“你哭了?”
“瞎说。”莫鹤生垂下眼帘,敛去心中的波澜动荡,和乍醒之后的怅然若失,他声音严肃道,“还不放手?”
苏宝儿这才悻悻收回掐他脸的手,指尖捻了捻那余下的滑腻手感,莫名有些不舍。
“玄儿,是你吗?”
盲妇伸出手臂,朝莫鹤生的方向伸去。
莫鹤生似乎十分惊喜:“阿七婆婆!”
婆婆?
这盲妇看起来和九姑一般年纪,如何就叫婆婆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阿七婆婆就是常茗的夫人,常茗是常胜的小叔,二人年纪差得不多,偏偏辈分大了一轮。
莫鹤生本该叫常茗一声爷爷,可常茗觉着爷爷把他叫老了,死活不肯,只好改口叫前辈或者老茗。
而阿七婆婆则好说话得多,越这么叫她笑得越开心,还会多给塞些精巧点心。
这阿七婆婆和他们一样也是入阵来找常茗的,她入阵已近大半日,可是她眼盲力衰,只得困于其中。
苏宝儿掺着阿七婆婆沿着甬道继续走:“婆婆,你知道凤台庄发生的事吗?”
阿七婆婆叹口气:“造孽啊。”
“那你是如何从李岩手底下逃出来的?”
“自然是……茗哥的机关保护了我。”
“所以,你和常茗前辈是一起入阵的咯?”
苏宝儿握着阿七婆婆的手臂,劲力微微地加重了一些,却看不出阿七婆婆有何反应。
要怪就只能怪那缚眼的白绫了。
良久,她都没有等到阿七婆婆的回答,欲要再问,前方莫鹤生已于光亮处驻足甚久。
“怎会是空的?”他抚着下巴,垂眸喃喃。
绘着心魔图的甬道尽头,是一个空荡宽阔的石室,穹顶有细密小洞,透下数缕光芒,一扫之前昏暗压抑之感。
石室边沿有一圈不见底的深堑,中心大圆台与甬道之间只用锁链相连,但是如今锁链全部垂在圆台边缘,并无别路。
这里本该是用来放置常茗所做的机关物件的,怎么一室全空?
他往深堑里探了探:“苏宝儿,你过来一下。”
“别使唤我。”苏宝儿嘴上强硬,但身体很老实,几大步跨到莫鹤生身边。
“有把刀掉那儿了诶!”
莫鹤生问:“你能用线拿上来吗?”
小意思。
苏宝儿抽出几缕丝线,手指一缠一绕一甩,不一会儿便钓了柄刀上来。
这是把窄背长刀,刀鞘铸纹是百鸟朝凤,刀身很轻,刀刃冷寒,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好刀。
“桃仙寨的人,总该配把刀,这刀你拿去。”
苏宝儿刚还把玩着这刀,乍然一听这好刀归了自己,条件反射地回怼:“这又不是你的,你说给我就给我,哪里来的道理?茗老听了说不定就气得现身了。”
“这是我打的刀,因为纹样铸错了,就一直放在前辈这里。你拿着防身,这总比你的小刀好使些,否则……”
“否则什么?”苏宝儿狐疑地看向莫鹤生,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莫鹤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及时转移话题:“没什么。既然前面都未找到前辈,这里又是个死胡同,说不定会有机关,一起找找吧。”
他双手负于身后,犹如一缕浮影,轻飘飘越过深堑,立于圆台中心位置。
苏宝儿低头看着自己的刀,虽然它在莫鹤生口中只是个残次品,但却是她见过的最轻的刀。
她震寰斩学得不是不好,只是因为震寰斩一般都只配重刀、大刀,太沉了她嫌累得慌,所以她平常从不佩刀。
可万一又遇到危险,若再被逼出玄晖索,那风险可就太大了。
这刀又轻又利,虽未必能让她使出震寰斩十分的威力,可总比她当时迎战李岩用的小刀要好。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苏宝儿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礼物,将刀配在腰间。
她坐在石室边缘陪阿七婆婆,暗暗细想入凤台庄以来发生的所见所闻。
交错扎满铁链细线的房屋,八门迷魂阵,心魔图甬道,还有这么一个空荡荡本是放机关宝物的石室。
她突然想起一本书。
小时候,师父不让她使玄晖索,教了又不让人用,这对于还太小的她来说很不解。
后来,她在父王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本关于机关阵法的书,其中还有一页折了角,讲的就是线阵与铁链阵的原理。
这和玄晖索有很多共通之处,从此,她便开始琢磨起用平日做女工的丝线来代替玄晖索,师父对于她的做法一直不置可否。
只可惜,她那时才刚琢磨出点名堂,还没来得及让师父指点,师父就死了。
后来的七彩霓裳便全靠她自己摸索锤炼,现在看似乎也已小有成就。
在她印象里,那本书也讲了一个跟现在情况类似的阵法。
“喂,你觉不觉得这个阵好像哪本书上有记载?”苏宝儿提起声音问圆台上的莫鹤生。
“奇门八卦,佛教幻心,还有一个空荡荡的石室,这不就是……”
“儒释道连环阵。”莫鹤生接过她的话头。
“对对!就是儒释道连环阵!我以前在一本前朝的书上看到过,那本书书名叫《神机百工》,作者是……是……”
“荼晚居士。”
“没错,他可是前朝绝无仅有的机关大师,要比你这个自封的大师强个百十八倍。”
莫鹤生听了也不恼,只是无奈一笑:“所以,你还没反应过来?”
“反应什么?……等等!”
苏宝儿这才恍然大悟。
《尔雅注》有言:“荼晚取者为茗。”
难道常茗便是这位鼎鼎大名的机关大师,荼晚居士?
她望向莫鹤生,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表情。
难怪莫鹤生对常茗生死如此紧张,要是他们桃仙寨也供着这么一尊大佛,换她她也紧张。
她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长刀,按莫鹤生的猜测,这个石室原来应该堆满了常茗所制之物,这把刀便是例证。
那么东西呢?
四周并没有重物拖拽的痕迹,总不可能东西凭空消失不见吧。
是都被扔进深堑之中了吗?
她趴在边缘,将火把扔进深堑之中,可是里面深不见底,火光瞬息即灭。
“喂,你还记得这阵怎么破吗?”苏宝儿扬声问圆台中心的莫鹤生。
莫鹤生昂首答道:“道家讲究无为而治,佛教信奉四大皆空,儒家主张中庸为德。是以老、孔、如来虽三训殊路,而习善共辙也。”
苏宝儿不耐烦听他拽文:“说人话。”
“其实三家学说时常陷入‘有’与‘无’的争论,茗老既不‘崇有’,也不‘贵无’,他主张调和‘有’‘无’。迷魂阵以遮蔽五感的无为破阵,幻心阵以超然出世的心境破阵,最后这一关名为有无阵,空荡的石室背后才真正另有玄机。”
“得,扯那么多还是绕回了有机关上,这还用你说?”苏宝儿用刀柄戳着四周的岩壁,嘴里小声嘟囔,“不愧是当年的草包玄二,一天到晚就知道装。”
苏宝儿摸了半天岩壁也没摸出个所以然,于是也跳进圆台中和莫鹤生一起研究圆台上的石缝。
这时日进似乎抠到了一个中空的小洞,洞里还有一株小草,他兴奋地回头朝莫鹤生报告。
“少庄主,我觉得这就是机关,只要把草……”
“且慢!”“等等!”
二人异口同声。
可当他俩一齐看过去时,日进那个傻大个的拳头里已经握着一把绿油油的草。
“草……”
石室突然天旋地转。
四周锁链俱断,圆台猛地旋转起来,苏宝儿下盘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头顶岩壁上不断地掉下砂石,四面八方射来飞矢,脚底下不断有洞塌陷。
莫鹤生展开松鹤铁扇充当盾牌,揪着苏宝儿后领一把将她提起,护在身侧。
苏宝儿死死揪住莫鹤生的腰带,紧紧贴着他快速往甬道跑,就差没熊抱住他,让莫鹤生拖着她逃了。
莫鹤生自己武功也是个半桶水,在箭雨之中保全自己已是勉强,拖着一个同为半桶水而且并不想卖力气的苏宝儿,更是够呛。
他俩的位置离甬道入口很远,这么互相牵制着跑绝不是好办法,莫鹤生头脑疾速飞转,格挡躲避间看了眼自己袖中的手腕,腕上环着一个镌了花纹的铁圈。
九环链,这玩意前段时间出了故障,他还没来得及修。
但这个时候,只能赌一把了。
天上有箭羽齐发,地下有大坑乱塌。
慌乱间莫鹤生将折扇递给了苏宝儿,让她凑合着先挡一挡,自己一手往入口甬道处甩出腕上的九环链,一手环住苏宝儿的腰,“咻”的一声,九环链猛地缩短,劲力之大,扯得二人皆双脚离地。
“这不是挺好用的么,你咋不早点拿出来?”
“但愿如此……”
莫鹤生话还没说完,九环链突然断裂,二人被惯性拉得直往天上飞,眼看着就要撞上岩壁,苏宝儿迅速甩出几束丝线,才将二人又拉回地面。
只不过着陆出了点问题,双双跌了个狗吃屎。
此时,阿七婆婆早已躲进了绘有心魔图的甬道之中。日进则第一时间朝莫鹤生下跪认错,若非他手比脑子快,少庄主也不至于受这种罪。
莫鹤生躺在地上,身上压了个苏宝儿,压得他差点没直接厥过去。日进跪着的时候见自己比莫鹤生还高,赶紧又往下压低了点身子,几近趴在地上。
苏宝儿挣扎着坐直身,才发现自己跨坐在莫鹤生腰间,双手撑在他胸前,还无意间扒乱了他的衣襟。
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沾染了怒气的桃花眼,怒气染红了他上挑的眼尾,导致他半分威严没有,反倒多了一丝媚意。
“摸够了?”他隐忍地从喉间憋出一句。
“摸够了滚下去。”
苏宝儿这才悻悻起身。
莫鹤生挥挥衣袖,免了纪宇的大礼,他坐在地上揉腰,一边揉一边思索道:“其实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个石室是个巨大的障眼法。”
“不错,既然是连环阵,必定有联系的地方。”苏宝儿接过莫鹤生的话头,“‘八法功德,波动青莲之池;七宝香花,光映黄金之地。清风所拂,如生五音,百千妙乐,咸疑动作。若已发愿,及未发愿;若已当生,及未当生。’这是对《西方净土变》的赞歌,也可以看作是常茗对往生极乐的美好愿望。”
“整个连环阵的核心其实就是‘无中生有,有尽化无’,这处幻心阵里所画的壁画是根据《无量寿经》构想出来的西方极乐世界,主旨即以四无量心得到解脱,也就是从有达到无的至高境界。”
“而通往往生极乐的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化生,也就是这幅画中七宝池部分的化生童子。”
日进顺着苏宝儿所指的方向找到了三个化生童子,它们所在的七宝池部分正好是整幅画的中下方,一个成年男子腰都不用弯就能触碰到。
他轻轻敲了敲,说道:“真的,都是中空的,是都按下去么?”
莫鹤生摇头:“自然不是,儒家讲究中庸之道,按中间那个。”
日进这回学了乖,不敢再先动手,待得到莫鹤生肯定的眼神后,他才放心按了下去。
这时,日进脚下突然一空,正当他发懵时,他已经顺着地洞滑了下去,惨叫声通过地洞连绵不断地传来。
莫鹤生和苏宝儿对视一眼,冷淡地看着地洞洞口,嘴角不约而同地弯出一个轻微的幅度。
咚!
似是水声。
上面二人侧耳倾听片刻,莫鹤生心中计算,说:“听回音,下面也是中空的,有水,距离约六、七丈,不深。”
苏宝儿将头伸进地洞,拢着嘴喊道:“傻大个,你还活着吗?”
隔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下面传来不断咳嗽的声音。
那声音陡然一顿,就听他朝上面喊道:“这里好像有个死人!”
闻言,莫鹤生按捺不住,率先跳进洞中,苏宝儿搀着阿七婆婆紧跟其后,一齐滑了下去。
地洞下面通向的是条地河,很浅,只没过人的腰,莫鹤生与苏宝儿早有准备,没沾着一滴水便跳离地河。
日进说的死人就蜷在地河岸边,披头散发。打开火折子,地上深色的印迹不知是血还是水。
“茗老前辈!”
莫鹤生冲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还有呼吸!日进,快背他出山!”
他一刻也不敢放松,等日进背起常茗后,他定睛一看,便是天生笑颜也变得怒目眦裂。
百年难遇的机关大师常荼晚,一双巧手可赛天工的常荼晚,竟被人挑了手筋,断去了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