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夏革命

夏王朝在历经十六位国王的统治后，由于君主桀的暴虐荒淫，导致国力疲敝，君民离心。此时，起源北方幽冥之地（一说来自东夷）的商族，在历经十三代人的发展壮大后，到了汤的时代，具备了取代夏而成为天下共主的能力。汤在伊尹等贤臣的辅佐下，克己修德，建立联盟，剪除夏桀的盟邦葛、韦、顾、昆吾，同时对本族族众严明纪律、确立威权，最终在鸣条一战灭夏，建立商王朝，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王朝嬗代。在后世儒家眼中，汤伐夏桀是“有道伐无道”的标志性事件，在中国思想史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本节所选取的《尚书·汤誓》记录了汤伐夏桀的战前宣誓，是具有一手价值的史料；《诗经·商颂》中的《玄鸟》《长发》，是身为殷商后裔的宋国人对先祖开国伟业的追忆和礼赞；《史记·殷本纪》则详细记述了殷夏革命的具体过程。希望这三类文献互见，帮助读者了解这一先秦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

《尚书·汤誓》（节选）

王［1］曰：“格尔众庶［2］，悉听朕言，非台小子［3］敢行称［4］乱，有夏［5］多罪，天命殛之！

“今尔有众，汝曰：‘我后［6］不恤［7］我众，舍我穑事［8］而割正夏［9］？’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10］？’夏王率［11］遏［12］众力，率割［13］夏邑，有众率怠［14］弗协［15］，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16］夏德若兹［17］，今朕必往。

“尔尚辅予一人［18］，致［19］天之罚，予其大赉［20］汝。尔无［21］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22］汝，罔有攸赦［23］。”

【注释】 ［1］王：成汤，商代的第一位国王。甲骨卜辞和金文中作“唐”“成唐”。［2］格尔众庶：格，告。庶，多。此句意为“告诉你们大众”。［3］台小子：台，我。小子，自我谦称。这种称呼与后面《大诰》的“予惟小子”，《洛诰》的“予冲子”，《君奭》的“我冲子”，以及金文中的“余小子”都是同一用法，是典型的周代文字。从中可见，此篇是周人叙述或改写而成。［4］称：当为“偁”，举，举兵。［5］有夏：即夏王邦。古人常在所称名物前加“有”字以为语助。［6］后：君主，指成汤。［7］恤：忧，体恤、关怀疾苦。［8］穑事：农事。［9］割正夏：割，当作“害”，同“曷”，疑问副词，为何。正，通“征”，征伐。此句为殷人的抱怨，认为成汤不顾殷人的疾苦和农事，而去征伐夏王邦。［10］如台：如何。这是典型的商族语言。［11］率：与后面的两个“率”均为助词，无义。［12］遏：通“竭”，竭尽民力。［13］割：害，为害。［14］怠：通“殆”，危困。［15］弗协：不协和，即离心离德。［16］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时，这个。日，太阳，指夏桀。此句意为“这个太阳什么时候灭亡啊？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17］夏德若兹：此句意为“夏王的德性败坏到如此地步”。［18］尔尚辅予一人：尚，同“倘”。此句意为“倘若你们辅佐我”。［19］致天之罚：致，极致，彻底地。此句意为“彻底地行上天的惩罚”。［20］赉：赏赐。［21］无：勿，不要。［22］孥戮：孥，即“奴”，罚作奴隶。戮，杀。［23］罔有攸赦：罔，无。攸，所。此句意为“绝不赦免一个”。

《诗经·商颂·玄鸟》（节选）

天命玄鸟［1］，降而生商［2］，宅殷土芒芒［3］。

古帝［4］命武汤［5］，正域彼四方［6］。方［7］命厥后［8］，奄有九有［9］。

【注释】 ［1］玄鸟：燕子。色黑，故名玄鸟。［2］降而生商：指简狄吞玄鸟蛋生下契。事见《殷本纪》。［3］宅殷土芒芒：宅，居住。殷土，殷商的土地。芒芒，远大之貌。［4］古帝：天帝。［5］武汤：有武功的成汤。［6］正域彼四方：正，通“征”，征伐。此句意为“征服了别国的封疆而有天下四方”。［7］方：通“旁”，普遍。［8］后：指各地诸侯。［9］九有：九域，九州。

《诗经·商颂·长发》

濬哲维商［1］，长发［2］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3］，外大国是疆［4］。幅陨［5］既长，有娀方将［6］，帝立子生商［7］。

【注释】 ［1］濬哲维商：濬，“睿”之假借，睿智。睿哲，明智。维，是。商，指殷人的祖先契。［2］长发：长，久。发，发现。［3］敷下土方：敷，治理。下土，天下的土地。方，四方。［4］外大国是疆：外大国，边疆以外的大国，即诸夏。是，这。疆，动词，划分疆界。此句说的是大禹划定九州。［5］幅陨：幅员，疆域。［6］有娀方将：有娀，契之母所属的部落名。方，正。将，壮大。此句意为“有娀氏之女正值壮年”。［7］帝立子生商：帝，上帝。立子，指上帝立商之子。生商，有娀氏生下契，尧封之于商，之后汤以“商”为天下号。

玄王［1］桓拨［2］，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3］。率履［4］不越，遂视既发［5］。相土［6］烈烈［7］，海外有截［8］。

【注释】 ［1］玄王：后人对契的尊称。［2］桓拨：桓，勇武貌。拨，即“发”，明。桓拨即“英明”之意。［3］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此句意为“契受尧封于商为小国，在舜的时候增加领土成为大国，都通达顺利”。［4］率履：率，遵循。履，“礼”之借字。［5］遂视既发：视，省视，视察。发，执行。此句意为“契于是视察人民，彻底地执行他的教令”。［6］相土：契的孙子。［7］烈烈：威武之貌。［8］海外有截：海外指四海之外。有截，截截，整齐之貌。此句意为“海外诸侯纷纷归附，整齐有秩”。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1］。汤降不迟［2］，圣敬日跻［3］。昭假迟迟［4］，上帝是祗［5］。帝命式于九围［6］。

【注释】 ［1］齐：同，一致。［2］汤降不迟：此句意为“汤的出生恰逢其时”。［3］圣敬日跻：圣，明智而有创见。敬，恭谨。日跻，与日俱进。［4］昭假迟迟：昭假，明告，祈祷上帝。迟迟，久久不息。［5］祗：敬。［6］帝命式于九围：式，模范。九围，九州。此句意为“上帝命汤做九州的模范”。

受［1］小球大球［2］，为下国［3］缀旒［4］，何［5］天之休［6］。不竞不絿［7］，不刚不柔，敷［8］政优优［9］，百禄是遒［10］。

受小共大共［11］，为下国骏厖［12］，何天之龙［13］。敷奏［14］其勇，不震不动，不戁不竦［15］，百禄是总［16］。

【注释】 ［1］受：授，授予。［2］球，圆形的玉。［3］下国：诸侯。［4］缀旒：表章。意为汤成为天下诸侯的表率。［5］何：通“荷”，承受。［6］休：赐福。［7］竞、絿：“争”“求”之意。［8］敷：同“溥”，普遍地。此处意为“布政于天下”。［9］优优：宽和之貌。［10］遒：揂，聚集。［11］共：法度。［12］骏厖：“恂蒙”之假借，荫庇。［13］龙：同“宠”。［14］敷奏：施展。［15］戁、竦：“恐”“惧”之意。［16］总：聚集。

武王载旆［1］，有虔［2］秉钺［3］。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4］。苞有三蘖［5］，莫遂莫达［6］。九有有截［7］，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注释】 ［1］武王载旆：武王，汤。载，通“哉”，开始。旆，“发”之借字，意为发兵出征。［2］有虔：虔虔，强武如虎之貌。［3］钺：兵器，由青铜制成的大斧。［4］曷：通“遏”，阻止。［5］苞有三蘖：苞，植物的本株。蘖，分叉的枝丫。此句比喻夏桀为本株，比喻夏桀的三个属国韦、顾、昆吾是分枝。［6］莫遂莫达：遂，生。达，长。此句意为“三国不能复兴”。［7］九有有截：九有，九州。此句意为“九州一同”。

昔在中叶［1］，有震［2］且业［3］。允也天子［4］，降予卿士。实维阿衡［5］，实左右［6］商王。

【注释】 ［1］中叶：中世。殷的后人在回顾祖先的历史时，从契建国开始算，到汤的时候已是中世。［2］有震：震震，威武之貌。［3］业：大，强大。［4］允也天子：允，确实。此句意为“汤确实是上天之子”。［5］实维阿衡：实，这。维，是。阿衡，即伊尹，商初的著名贤臣，辅佐汤建国。［6］左右：辅助。

《史记·殷本纪》（节选）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1］之女，为帝喾次妃［2］。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3］不亲，五品不训［4］，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5］，五教在宽。”封于商［6］，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7］、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8］。

【注释】 ［1］有娀氏：古代部族名，位于今山西省永济县。［2］次妃：第二个妻子。帝喾的元妃是周人的先妣姜嫄。［3］百姓：各个族邦的首领。［4］五品不训：五品，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训，顺。［5］五教：关于五品的教化。［6］商：今河南省商丘县东南。［7］唐、虞：唐尧、虞舜。［8］平：安定。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成汤，自契至汤八迁［1］。汤始居亳［2］，从先王居［3］，作《帝诰》［4］。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5］，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6］。”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7］，为善者皆在王官［8］。勉哉［9］，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10］，予大罚殛［11］之，无有攸［12］赦。”作《汤征》［13］。

【注释】 ［1］迁：迁都。［2］亳：地望不明，根据考古成果推测，可能位于今河南省偃师市。［3］从先王居：回到先王帝喾的所居之地。［4］《帝诰》：《尚书》中的一篇，原文已佚。［5］葛伯不祀：葛伯，葛国君主。葛，位于今河南省宁陵县附近。不祀，不祭祀宗庙和山川鬼神，不守礼法。［6］不：否。［7］君国子民：君、子均为动词，均意为“治理”。［8］王官：国家的官吏。［9］勉哉：勉，奋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加油啊！”［10］敬命：敬，严肃地对待。命，君主的命令。［11］罚殛：惩罚，杀戮。［12］攸：所。［13］《汤征》：《尚书》中的一篇，原文已佚。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1］汤而无由［2］，乃为有莘氏［3］媵臣［4］，负鼎俎［5］，以滋味说汤［6］，致于王道［7］。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8］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9］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10］。既丑有夏［11］，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12］，作《女鸠》《女房》［13］。

【注释】 ［1］奸：通“干”，求见。［2］由：由头，门路。［3］有莘氏：部族名，汤妃的母家，位于今山东省曹县附近。［4］媵臣：陪嫁的奴仆。［5］负鼎俎：负，背着。鼎，三足或四足的青铜器，用于煮食物。俎，盛放祭品用的器物，或者指切肉用的砧板。［6］以滋味说汤：此句意为“以烹饪的道理比喻治理国家的学问，告诉商汤”。［7］致于王道：达到王道之境界。［8］五反：反，通“返”。五反，即五次不成功而返回。［9］素王、九主：素王，即上古帝王。由于上古帝王以朴素治天下，所以被称为“素王”。九主，历代注家说法不一，可能指的是九种施政不同、结果不同而足以引以为史鉴的君主。［10］去汤适夏：此句意为“离开商汤，出使夏都”。［11］既丑有夏：此句意为“看到夏政的丑恶后”。［12］女鸠、女房：汤的两位贤臣。［13］《女鸠》《女房》：《尚书》中的两篇，原文已佚。

汤出，见野［1］张网四面。祝［2］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3］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4］ ”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5］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汤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奈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众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6］以告令师［7］，作《汤誓》。于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

【注释】 ［1］野：郊外。［2］祝：男巫。［3］尽：将野兽赶尽杀绝。［4］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此句意为“想往左跑的就往左跑，想向右逃的就向右逃。不听从命令的，就进我的罗网吧”。［5］昆吾氏：古代部族名，所在地望不明，可能位于今河南省许昌市东。［6］以上商汤的战前誓词引自《尚书·汤誓》，因此注释参见《汤誓》的注释。［7］以告令师：告，宣告。令，命令。师，全军。

桀败于有娀之虚［1］，桀奔于鸣条［2］，夏师败绩。汤遂伐三［3］，俘厥宝玉，义伯、仲伯［4］作《典宝》［5］。汤既胜夏，欲迁其社［6］，不可，作《夏社》［7］。伊尹报［8］。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注释】 ［1］有娀之虚：虚，通“墟”，居住过的地方，即今山西省永济市。［2］鸣条：位于今河南省封丘县东，或今山西省运城市。［3］三：当时的诸侯国，位于今山东省定陶区。［4］义伯、仲伯：汤的两位贤臣。［5］《典宝》：《尚书》中的一篇，原文已佚。［6］欲迁其社：汤灭夏后，想改变夏人的土地神，但没有成功。夏人原先祭祀的土地神是共工之子句龙。［7］《夏社》：《尚书》中的一篇，原文已佚。［8］报：汇报各方面的情况。

汤归至于泰卷陶［1］，中畾［2］作诰。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3］。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4］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5］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6］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7］。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8］乃弗予［9］，有状［10］。先王言不可不勉［11］。’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12］’”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13］，咎单［14］作《明居》［15］。

汤乃改正朔［16］，易服色［17］，上白［18］，朝会以昼［19］。

【注释】 ［1］泰卷陶：陶，似为衍字。泰卷，地望不明，可能位于今山东省定陶区附近。［2］中畾作诰：中畾即仲虺，汤的贤臣。他所作的诰即伪《古文尚书》中的《仲虺之诰》。［3］自至于东郊：即“至自东郊”，从东郊来到亳。［4］乃：你们的。［5］四渎：上述的四条大河。［6］三公：大禹、皋陶、后稷。［7］后有立：后代都能分封立国。［8］帝：上天。［9］予：与，帮助。［10］有状：证据确凿。［11］勉：勉力，激励。［12］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女毋我怨，应为“汝毋怨我”。此句意为“如果邦君无道，那么我就不能让他在国执政，如果这样的话，你们不要怨我”。［13］《咸有一德》：《尚书》中的一篇。伪《古文尚书》中有一篇《咸有一德》，为后人伪作。［14］咎单：汤时的贤臣。［15］《明居》：《尚书》中的一篇，原文已佚。［16］正朔：新的历法，以现在的阴历十二月为一年之始。［17］易服色：改变衣服的颜色。［18］上白：上，通“尚”。上白，即崇尚白色。［19］朝会以昼：因为尚白，所以大臣觐见天子，举行朝会的时间安排在白天。这句的内容很有可能受阴阳五行学说影响，历史真实情况未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