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本目录学的延续

版本目录学实是治书之学,以书籍为中心探讨历代学术文化的流变兴替,所以编刻、收藏、品鉴图书是从事版本目录学的基础,尤以藏书最关紧要。与各地相比,清代以前湖南文化、经济发展相对滞后,藏书之业未兴,版本目录学无从谈起,王啸苏就曾说:“自藜阁传书,兰台撰志,中秘述其宏业,仍世奉为达模。宋世私家,晁、陈特显。明清之际,著者尤多。尧卿天一之阁,牧斋绛云之楼,复翁百宋之廛,简庄紫薇之舍,缥囊缃帙,焜耀东南。而湖外旧藏,则惟卧雪一庐,碧琳孤馆,仅回旋于贫国,难比附乎大邦。”[66]据光绪《湖南通志·艺文志》,湖南最早的目录学著述,是明代善化人吴楙所编《古今书目》。入清以后,湘中目录之作渐多,版本之学也随之兴起。

湘人编撰、刊刻的私家藏书目录,清前期有宁乡刘康《红豆山房藏书目》、攸县贺德宗《续古之人斋藏书目录》十卷、常宁李文昊《听嘤堂书目》二十卷、武陵杨丕复《之五堂储书目录》、溆浦舒焘《绿猗轩书目》[67],从中略可窥见一姓一家藏书之规模、读书之方法。堪称铁中铮铮的是彭维新(1679—1769),字肇周,号石原、余山,茶陵人,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他以前人奋力著述,志在传之后世,“乃阅世未几,其书或全或缺,或存或佚,学者几不知某氏撰次者何书,且不知某代著作者何人。昔者敝精刓神以图不朽,俄泯泯与草木同腐,讵非千古憾事哉”,因此以传承历代文献自任,网罗散佚,编撰《历代著述人名书目》,“遍稽历代著述,胪其氏名,纪其书名、卷数,详其时代、地著,注其阙佚,又仿昭德《读书志》,揭其作书本旨,间以愚臆论其失得之故。大要详于经史,其诗文集专行者另编,风角壬遁各术艺与稗乘之荒诞不经、俚俗不文者均不录。自余关典故、涉物理者,虽丛残,弗敢遗也。”[68]全书收录先秦至明末二千三百多家,堪称洋洋大观,可惜全书没有流传下来。

晚清至民国时期,湖南藏书之家甚多,私家书目越来越多,比较著名的有何绍基《东洲草堂藏书目》(稿本,藏湖南省图书馆)、湘乡曾氏富厚堂《曾氏公记书目》(抄本,藏湖南省图书馆)、湘阴李桓《海粟楼书目》、善化周达甫《守训堂藏书目》(稿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善化皮锡瑞《皮氏古今书目类钞》(稿本,藏湖南省图书馆)、益阳萧士恒《如园架上书钞目》(光绪二十四年萧氏如园刻本)、湘乡陈毅《阙慎室藏书目录》(抄本,藏湖南省图书馆)、湘潭周逸《恒心堂书目》(稿本,藏湖南省图书馆)、长沙郭宗熙《绠古楼行箧书目》(稿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长沙李肖聃《星庐藏书目录》(抄本,藏湖南省图书馆)、叶德辉《观古堂藏书目》(1915年叶氏观古堂铅印本)等[69]。近代湘人又积极为乡贤著述、地方文献编撰目录,比较突出的有邓显鹤《船山遗书目录》一卷、邹汉勋《衡阳二王著述目录》二卷,详记王夫之、王介之的著述;刘人熙《楚宝目录》一卷,则专记京城湖广会馆所藏两湖乡贤著作,附有提要。湘籍学人编撰的艺文志,或为公共馆藏编辑的目录,见于著录者如湘潭王荣兰《宋艺文志补遗》四卷、新化邓显鹤《安徽通志·艺文志》二十四卷、湘乡谢崧岱《南学书目札记》八卷(光绪十一年湘乡谢氏研经榭刻本)、善化黄逢元《补晋书艺文志》四卷(1926年善化悟庐铅印本)、醴陵傅熊湘《湖南省立中山图书馆图书分类目录》十卷(长沙湘鄂印刷公司1929年)和平江方克刚《南轩图书馆图书目录》(1937年长沙洞庭印务馆铅印本)等。此外,湖南有心之人、有力之家还校刊前代目录名著,例如王先谦1884年校刻《天禄琳琅书目前编》十卷《后编》二十卷、《郡斋读书志》二十卷《赵氏附志》二卷,叶德辉编校《观古堂书目丛刻》四十七卷、十五种,始刻于1902年,告竣于1918年,1935年全部收入《郋园先生全书》。

清代中叶以来,随着湖南经济文化的发展、学术人才的蔚兴,目录版本之学也渐次发展起来,比较著名的学者可以举出以下数人:

武陵赵慎畛(1761—1825)字遵路、蓼生,号笛楼,嘉庆元年(1796)进士,官至云贵总督。他有“榆巢”、“省諐室”等藏书处,收藏甚富,颇多精善之本,又与阮元、翁方纲等相往还,稔熟古籍版本、目录,精于鉴别,著《读书日记》,载其藏书、读书之事,专述目录、版本,《榆巢杂识》也论及版本鉴赏。

宁乡黄本骥(1778—1853)字仲良,号虎痴,道光元年(1821)举人,官黔阳县教谕。他博览群书,在经史、舆地、职官、金石和目录等领域均有成就,著述众多,其中有关目录的有《皇朝经籍志》六卷、《金石萃编补目》三卷附《元碑存目》一卷、《隋唐石刻拾遗》二卷附《关中金石记隋唐石刻原目》一卷等,其中《皇朝经籍志》是根据《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清人著述进行编辑,卷一详列清廷内府书目,卷二以下分四部编排,著录书名、卷数及作者,末附《著书人物考》,略述姓名、字号、籍贯、出身、官职等。

湘潭袁芳瑛(1814—1859)字漱六,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官至松江知府。一生最喜收聚图书,多得善本,叶德辉称“咸丰时,东南士大夫藏书有名者三人,一朱学勤,一丁日昌,一袁芳瑛”,叶昌炽说“袁漱六藏书之富,恬裕、皕宋楼、海源三家皆不能及”,堪称晚清第一大藏书家,有《蠹圃书目》二十卷存世[70]。袁芳瑛精熟版本校勘,“尤好多藏椠本,考其同异,收明以前《史记》至三十余种,他经史类此”[71]。他又好校书,曾手校通志堂本《经典释文》,搜罗宋明旧本,参用清代名家校语,“以朱墨黄三色笔别之,于宋本一点一画小有歧异,均用朱笔细勘”,叶德辉称赞说:“湘中精版本之学者,必首推先生,所藏两宋元明旧椠名钞,皆荟萃南北藏书家整册残篇而自成一派。”[72]

巴陵方功惠(1829—1897),字庆龄,号柳桥,荫生,官至潮州知府。他一生酷好收书、读书、刻书,在广州所建“碧琳琅馆”藏书为粤城之冠,“迄于晚年,最其所藏,为卷几盈五十万”[73],所藏珍秘之本极多,仅《雁影斋题跋》所记,就有宋刻二十四种、元刻三十三种,袁宝璜感叹:“近时藏书家,浙中有陆氏、丁氏,吴中有瞿氏,广州有伍氏、孔氏,揭阳有丁氏,搜罗珍秘,皆有可观。方氏所藏书,足与诸家抗衡。”[74]方功惠还精心校刊一批古代要籍与海内孤本,如《古经解汇函》附《古小学汇函》、《全唐文纪事》、《草堂诗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又就所藏秘本择刊《碧琳琅馆丛书》四十四种,嘉惠学界。方功惠所编藏书目录,有《碧琳琅馆书目》四卷、《碧琳琅馆珍藏书目》二册、《碧琳琅馆集部书目》、《碧琳琅馆金石碑版目录》三册,以及自撰《碧琳琅馆藏书记》一册,收录其读书题跋七十五篇。

湘乡李希圣(1863—1905),字亦元,号雁影斋主,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官刑部主事,后任京师大学堂提调。李希圣精通版本、目录学,方功惠去世后,其孙方湘宾将碧琳琅馆藏书运至北京出售,请李希圣编定书目,因得尽见方氏藏书,“遇旧椠精钞,随意记录,间加考证,以备遗忘”,“每书皆记其行数、字数,藉以存古书面目”[75],其实也对方氏藏书多有考证,或辨析源流,或评骘得失,撰成《雁影斋题跋》四卷,既为后人窥测方氏藏书留下珍贵资料,也是近代湘人颇有代表性的目录学著作。傅增湘评价说:“君为此编,多随手纪录而成,初非经意之作,然时或考订其源流,评量其得失,亦复翔实淹赅,与郘亭、邻苏、艺风诸人差可齐鏕并辔,亦近代治目录学者所宜知也。”[76]李希圣另有《雁影斋读书记》一卷,1936年蟫隐庐石印刊行。

湘乡王礼培(1864—1943),字佩初,号南公,别署潜虚老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留学日本,习政法,加入同盟会,民国初年任职湖南省铜元局,不久辞职隐退,1931年应聘为河南大学教授,主讲目录版本学,1933年起先后任船山学社副董事长、董事长。王礼培藏书十万余卷,精善者除宋元本外,尤以明清抄校本及稿本为罕秘,撰有《复壁书目》一卷(抄本,藏湖南省图书馆)。

湘乡徐崇立(1872—1951),字健石,号兼民,别署瓻园、瓻叟、瓻庐老人,光绪二十九年举人,次年考取内阁中书。徐崇立以书法、篆刻闻名于世,又精研金石、目录、版本之学,对碑版考证题跋甚为精赅,有《瓻翁题跋》稿本九册传世(藏湖南省图书馆)。

湘潭叶启勋(1900—1972),字定侯,后字更生,叶德辉从子。他自称“幼承家学,性喜蓄书,十数年间,聚书十万卷有奇,凡先世父观古堂中所无者,辄以重值得之”[77]。叶德辉死难后,叶启勋竭力收贮其散佚秘籍,因此拾经楼藏书名重一时,1934年傅增湘到长沙,“造庐观其藏书,旧椠名钞,连楹充栋,中多罕传秘籍”[78]。叶启勋从小受叶德辉教导,精究版本目录学,“能衍其世父之绪业,且骎骎光显而昌大之”[79],1937年刊印《拾经楼紬书录》三卷,收录题跋一百多篇,著录之书以宋元明刻本、稿本、钞本居多,每跋详述校雠、收藏源流,抄录名人题识、印记,与《郋园读书志》颇多相似。

叶启发(1905—1952)字东明,叶启勋之弟,同样幼受叶德辉训示,“时以各书板刻之原委、校勘之异同相指示”,由此嗜好目录版本之学,嗜书成癖,以购藏典籍为务,“以读书、藏书为乐”[80]。叶启发撰《华鄂堂读书小识》四卷,有题跋百余篇,就华鄂堂所藏宋元明刻本、抄本、名人批本、校本书籍详加检核,考证其得失源流,“其辨别真赝、记载行款,以及叙述收藏授受之渊源,无一不精审不欺,以尽继述之能事”[81],可与叶启勋《拾经楼紬书录》互观[82]

沅江张舜徽(1911—1992),出身书香门第,“幼时读书家中,先君子亲授经传及文字、训诂诸书”[83],十七岁负笈出游,转益多师,最终成为一代通人,能治四部之学,相继执教于国立师范学院、私立民国大学、国立兰州大学,最后终老于华中师范学院。张舜徽对目录版本学有精深研究,自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平生致力于斯,所造亦广”[84],著有《广校雠略》(1945年壮仪轩铅印本)、《汉书艺文志释例》(1946年壮仪轩铅印本)、《四库总目提要叙讲疏》(民国年间稿本,收入1988年齐鲁书社《旧学辑存》)等。

晚清至民国时期,湖南研究版本目录之学最有成就的学者,公推湘潭叶德辉和常德余嘉锡。

叶德辉(1864—1927)字焕彬,一字直山,号郋园,室名双楳景闇、观古堂,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分发吏部主事,到任后即请假归里,定居长沙,以读书、藏书、刻书为业,“为学博大汪洋,靡测涯际,而考订精审,从不轻下己意,一时言古学者翕然宗之,海内外无异辞焉”[85]。叶德辉收藏极富,自称:“余平生酷好聚书,又龂龂于板本之鉴别,所藏几二十万卷,异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库》应读之书既已遍读,《四库》未见之书亦随见随读。”[86]刘肇隅说他“承先世之楹书,更竭四十年心力,凡四部要籍,无不搜罗宏富,充栋连厨,而别本、重本之多,往往为前此藏书家所未有”[87],收藏之富,藏品之精,堪称近代湘中第一家。他治学遍及四部,尤其精擅文字学、版本目录学,弟子称誉他“著作等身,于群经、小学、乙部、百家之书,无不淹贯宏通,发前人未发之蕴,而于目录版本之学,寝馈数十寒暑,储藏既富,闻见尤多,故于各书一目憭然,偶然随笔所书,动中窾窍”[88]。杨树达更以“旷代之鸿儒”相推誉,特别评说他“淹通目录,识别版藏,凡雕刻源流,传本真赝,莫不骈列在胸,指数如画”[89]。叶德辉自编《观古堂藏书目》四卷,就与寻常私家藏书目录相异,其中有两点别具一格:一是仿东汉班固《汉志》之例,于四部卷前设序例,简述各部类流变,不仅区划图籍,还可为后学指点门径,如叙史部簿录类说:“簿录类者,史家艺文、经籍之流也。《四库》以书籍、金石为一类,谓之目录,义难赅贯,例亦杂糅,况国朝金石之学撰述无虑数百家,自宜析出,别为一类。至书籍板本题跋滋多阙佚,校勘成书者众,概名目录,循览多歧。今故叙次为目录之属,为题跋之属,为考订之属。近人书目有以题跋、考证入之儒家考订者,不如此之门户分明矣。”[90]二是仿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之例,详记各书不同版本,为后人考校版本异同提供方便,如著录魏征《群书治要》,即记有三种版本:“一、日本天明七年原刻本,一、咸丰丁巳《粤雅堂丛书》本,一、道光二十七年杨墨林刻《连筠簃丛书》本。”[91]叶德辉针对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仅述历代藏书事迹而不详书籍版本的缺憾,“于是检讨诸家藏书目录、题跋,笔而录之,于刻本之得失,钞本之异同,撮其要领,补其遗缺”,撰成《书林清话》十卷(叶氏观古堂1911年初刻本、1920年修订本),以翔实的资料,严谨的考证,细述我国古代雕版印书刊刻、装帧、体例、流传等方面的知识和掌故,细大不拘,“凡关于刻书一类之事,无不类聚条分,足以广异闻而资谈助”[92],是版本学上的不朽名著,被誉为中国第一部书史。其他如《藏书十约》一卷(1911年叶氏观古堂刻本)自述其藏书观,不经意间阐发了藏书理论,《书林余话》二卷(1928年上海澹园铅印本)接续《书林清话》之缺略,《书目答问斠补》(1932年《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馆刊》第三号)纠补《书目答问》之讹失,都是誉满学林的力作。在叶德辉逝后,刘肇隅等人整理他在各种藏本上的题跋,汇编为《郋园读书志》十六卷,“辨版刻之时代,订钞校之精粗,考卷数之多寡,别新旧之异同,以及藏书印记、先辈佚闻,莫不精审确凿”[93],因此刊印后风行一时。张舜徽对叶德辉的经学、小学颇不以为然,唯独称赏他“版本之学最能名世”[94]

余嘉锡(1884—1955)字季豫,号狷庵、狷翁,光绪二十七年(1901)举人,充吏部文选司主事,不久丁忧回籍,充任常德师范学堂教员,1928年起任教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主讲目录学,并在北京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校兼课,1948年当选为南京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受聘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专门委员。余嘉锡年少时读张之洞《书目答问》,惊叹学海无涯,茫然不知所措,继阅《輶轩语》,读到“今为诸君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恍然大悟治学门径,不久设法购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部,日夜研读,遇有疑惑,即翻家中藏书一一检核,从此将一生精力投入其中,撰成《四库提要辨证》二十四卷,指陈得失,补阙匡谬,引证广博,考辨缜密,成为目录学研究的巨著,如张舜徽评述说:“先生学问极博,于史、子两部用力尤勤。尝自谓宋以前书,未见者少。数十年间,手不释卷,熟于历代官制、地理,故考史之业为最精。每有论述,必穷源竟委,取证确当,论者咸服其通核。观《四库提要辨证》,即可见其功力之深,自非清代目录学家之专治版本、校勘者所能及也。”[95]余嘉锡在北京各大学印发的讲义《目录学发微》四卷,细述目录学的功用、体制、流变,总结西汉以来目录学的历史,解析传统目录学的理论,引证详密,条理井然,承继刘向、刘歆、郑樵、章学诚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统,将中国传统目录学理论发展到了顶峰。他另有《古书通例》四卷、《书册制度补考》、《汉书艺文志索隐》等目录学著述,颇多真知灼见,至今仍让研究者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