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体制汉赋风

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曰:“黄家富贵,徐熙野逸。”

黄筌与徐熙,同为五代时期花鸟画的名家,各自开宗立派。

黄筌开出“富贵”官家一路,徐熙趋于“野逸”名士一途。

黄筌“富贵”,来历非凡。他从17岁为待诏,直到62岁去世,任宫廷画师,居华宫丽苑,达45年之久;所见奇花怪石、珍禽瑞鸟,皆花中之秀、鸟中之冠,耳濡都是宫玩,目染皆为皇藏。更何况,王衍、孟昶是深谙艺术的君王,其品位成就了“黄家花园”的“富贵”气象。

花鸟画,似乎最能反映天堂的光芒,因为万物之中,没有何物,比花叶更能借那太阳的光,比花期更能展现诗意的无常;而鸟,离天最近,是天气、天时、天命的代表。

论富贵之于物,没有比金银更俗,没有比花鸟更雅的了;论富贵之于历代王朝,有哪一朝的富贵气象能胜过汉唐?论富贵之于传统文体,诗瘦赋肥,还有哪一种文体比赋更富贵?尤其汉赋,乃赋中之大赋,而花鸟画的发祥地,就在汉赋故里,黄筌设色花鸟的富贵气象,是从唐诗风华中回到汉赋排比去了。

前蜀、后蜀都浸淫在汉赋传统里,尤其是后蜀“富贵如汉悲也赋”。孟昶之富贵,那是对文学、对艺术以及对生活的精致求索,一如汉赋之文体,集骚体赋、大赋、小赋之华丽于一身;孟昶与黄氏一门,共创宫廷花鸟画的富贵范式。即便过一个春节,他嫌桃符不风雅,便自己在木板上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就这样诞生了中国第一副春联。赵匡胤蔑视其溺器都饰以黄金珠宝,岂不亡哉!亡就亡吧,反正孟昶不想打仗,他舍不得打仗,生怕他的花鸟江山毁于血流漂杵。

这种传统,同样感染了后蜀皇家画院以及蜀地画风。黄筌的花鸟“富贵”是从这传统中长出来的,再加以他的铺陈,黄家的“写生花鸟”,可称之为花鸟里的大赋了。

文学史里,蜀人司马相如一落脚,便是开疆拓土般为汉赋打下大片领地。同样,写生花鸟的天地,是黄筌一手开启,以至于一提起花鸟画,从画法技艺到艺术范式,都从“黄家富贵”开始。

工笔花鸟,又叫勾勒花鸟,勾勒是用线条画出轮廓后着色,是在白描上赋色;用笔,又分为单钩与双钩。黄氏画法,讲究轻勾浓色,勾勒精细,设色浓丽,紧要在不露墨痕线渍。沈括概括得非常到位:“诸黄画花,妙在赋色。”这便是黄筌独标的“黄格”,浓色铺陈如汉赋排比,成就“黄家富贵”。

公元965年,孟昶投降北宋,押送汴京,被封为秦国公,第七天便蹊跷死亡。黄筌父子随主归宋,与孟昶不同,黄筌受到隆重礼遇,赏赐颇丰,被封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但黄筌并不开心,据《圣朝名画评》记载,黄筌在降宋后“以亡国之余,动成哀戚”,病卒于“乾德辛丑九月”。按宋太祖乾德年号查询,并无辛丑年,只有乙丑年,时间正合公元965年。那一年,黄筌62岁。到达汴京不久,便因亡国亡君的抑郁,舟车劳顿的消耗,他的精神之火终于燃尽熄灭了。

黄筌之弟黄唯亮以及黄筌的三个儿子居实、居宝、居寀,皆擅花鸟。三子黄居寀,随君、父入北宋,形成“宋院体”的“黄家体制”,米芾《画史》说,“今院中作屏画用筌格”。

五代十国时代过去了,留下来的,除了花鸟画的“黄家体制”,还有一首《述国亡诗》。写这首诗的花蕊夫人,究竟是前蜀花蕊夫人徐妃,还是后蜀花蕊夫人费妃,颇有争议。但是,不管前蜀亡还是后蜀灭,这首诗都呈现了蜀人奔放的美学气质,即使亡国也要亡得如汉赋一样壮丽,悲怆犹如铺天盖地的排比,压迫到深宫里。花蕊夫人冲口而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她惋惜的不是亡国,而是惋惜蜀中无男儿,没有像汉赋那样全力铺陈一下抗争的场面,国家就亡了。

历史即将结束自由纷争的小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