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德里亚访谈录:1968—2008
- (法)让·鲍德里亚
- 5623字
- 2022-11-10 17:28:30
观影故事(1)(1982)
我没有真正的“电影素养”,但电影是我乐于为之当观众的唯一事物。
问 您会“涉足”电影吗?
答 啊,是的,我是个很好的观众。因为在这个领域中,我的眼光并不老道,或者说并不是批判性或分析性的。我的感知水平和娱乐水平十分初级。我会保持如此。电影,这实在是个我要缴械投降的领域。
问 您常去看电影吗?
答 很少去看电影。我未曾是常客,也不是狂热爱好者,我没有真正的“电影素养”。但我非常喜欢电影,这甚至是我乐于为之当观众的唯一事物。
问 您会在白天去影院吗?
答 一般是晚上。但我非常喜欢走出昏暗的大厅,来到艳阳下,就像迷失在荒漠中的拉斯维加斯赌场或扑克厅,人们从半明半暗来到耀眼的阳光下。这种强烈的生理感觉,人们是可以在电影院里找回些许的。人们也可以通过拍电影来丧失白天的时间感。这是一种令人略微晕眩的感觉,它接替了电影给人带来的小小晕眩。相反,早晨降临的时候,我倒会不适应。白天于我而言尚未开始:这是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那时,从根本上说,我无法想出什么和看电影一样重要的事情!
问 您已经进军大荧幕了吗?
答 是的,是弗朗索瓦·莱兴巴赫(François Reichenbach)的《休斯顿/得克萨斯》(Houston/Texas)(2)。这是头一次。从观念上来说我无法忍受。在我看来,它在玩弄事物的真相方面是极端错误和虚伪的。导演的位子就在那里,这是“观看”者的位子,在我看来,这个位子既淫秽又差劲,十分恼人。拍摄的时间有些长,我就走了。但说实在的,通常的片子都能让我留下来。
问 那部电影“好”还是“差”?
答 是的,这是纯粹的诱惑,是图像的施咒术。此外还有对电影的十分强烈的想象——最终,我,我体验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也感觉到,如今放映的所有电影,哪怕是最好的,也不再引人入胜,以至于它走入了另一种潮流:它成了超级现实主义(hyperréaliste),从技术上看是矫揉造作的,但竞争力很强。所有电影都“不错”——最终,无人能再说它们质量很差。但是,那些电影没有从想象中取得什么大成果。就好像电影从根本上来说是在朝着形式且空洞的完美无限退步,我不知道这是何种完美……
问 您有时候会强迫自己去看电影吗?
答 啊,是的。因为,当你越来越少去看电影的时候,你最终就会再也不去了。这在某些情况下是一种持续的连锁反应。然而,在我这里却不是这样。所以,我不得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挣扎一下,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电影。我不会说:“今晚,看还是不看,我都会去。”不,但毕竟我还是必须强迫自己才行。但这是一种愉快的强迫!电影,就是激情。这是为了自己的电影(le cinéma pour soi):归根结底,我不会说随便什么电影我都会去看,但我总是乐于坐在大厅里。这毕竟是种将自己带向愉悦的方式,但这种愉悦和电视所能够轻易带给我的愉悦相左。
问 您看电视吗?
答 很少。我从两三年前才开始看。之前,我并不想要这头野兽。我是间接地看电视的,在我妈妈家,在我朋友们的家里:这不是我想看的。还有,人们也许和劳尔·鲁伊斯(Raùl Ruiz)(3)一道在电视上玩着幻觉把戏。他想要戏仿电视新闻或电视连续剧,而我告诉自己:“毕竟,从来不看它们是彻头彻尾愚蠢的!为什么不最后看看呢?”一旦电视在那里,我就会很乐于接受它。但我使用它的方法并不是前后一致的。我看到了农民——我的农民家庭就在某地——他们的做法完全不同……好吧,电视就在那里,但是,一旦邻居回来,讲着村里的事,电视就不再存在了。让人感兴趣的东西是类似仪式、游戏、比赛、包含最少电视元素的把戏之类的东西。一切具有道德、教育、纪录性质的东西都无法激起村民的激情……也就是说,于我而言,电视,甚至不是一种图像。图像,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性现实:为了能在这里有一种图像,就应当存在场景、神话、想象。电视图像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光环:它就在那里,它的确是纯粹的荧幕,我相信人们就是这样接受它的,漫不经心,不带情绪,没有激情。人们有点儿弄混了电视和图像,但我相信人们现在摆脱了这种混淆。证据就是:人们回到了电影院,这是绝对不可替代的,这是属于我们的仪式。至于戏剧仪式,我不再能忍受了,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有资产阶级还是那样,哪怕是最为当代的那种资产阶级;相反,电影仪式,它的图像品质,它的光影品质,它的神话品质,好吧,这些还在。
问 有时,在日常生活中,您会感觉自己像在一部电影里吗?
答 是的,尤其是在美国的时候,我为此感到困扰。开车在洛杉矶兜兜转转,离开城市进入沙漠,这都给我留下了全然电影般的惊人感受:我在电影里,我沐浴在现实、超真实(l’hyperréel)、电影的物质中。这物质还包括对“灾难”的预感:一辆行驶在高速路上的大卡车,常涉及一些潜在的灾难性事件……但这也许是属于我的舞台布景。有时候,一些场景也会开始奇怪地接近电影场景,在我看来,这一游戏构成了电影。电影也是为一种不再属于艺术或文化领域、却依然深刻的角色而生的:电影深度加工了我们对人对事,以及对时间的感知。但我们如何对此作出描述呢?
问 您会独自一人去看电影吗?
答 不会,现在我不再这样做了。我以前并不反对这样做,但它毕竟还是要分享,还是有一点儿象征意味:这里还应当有另一个人。和电影独处并不是自慰,但最终,这有些太过孤独、太过排他了,人还是应该玩一下的。在第一个层面上,人是在朋友或某个他人的陪伴下玩,随后在第二个层面上是和集体一起玩——这个大厅,它的空间,并不是白白建造的……像个单细胞生物那样处在电影院大厅里面,在我看来,它走向了对电影院的一般想象的反面——但我不想对此有什么说教。我也不太喜欢前卫电影院的小厅,这种电影院太局限了,成了有些许窥淫癖色彩的少数派。我不是指责它,我只是更倾向于大众。就像在美国的时候一样,我很喜欢在大型电影院里和大量好莱坞观众一起看那些大型机械装置。
问 您会坚持在电影开场前进去吗?
答 现在是的,我宁愿在电影开场前到达。这不是规矩,这只是游戏规则。但我非常喜欢电影在放映的时候受到些干扰和攻击——这不是一场仪式!我见过那些意大利电影院:人们会在电影院里起哄、嚎叫,这就是生活,是总体景观。在洛杉矶的宽敞影厅里,我相信,这种场景从20世纪30年代起就没发生过太大变化,这种兴奋,这种迷恋,这种热忱,还有这种总体的日常性。
问 您会去看“法语译制版”的电影吗?
答 大概有那么一两次,但我避免了。至于意大利电影,我太熟悉这个国家了,译制片会让我感到困扰。对于美国电影,距离又隔得太远,人们说出的只是漫画形象。原版,一方面是拥有真实对象的想法,这很正常,另一方面也是跻身特权阶级的念头,这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问 走出影厅后,您会谈论刚看完的电影吗?
答 我走出影厅的时候总是略感惊讶,有些呆滞,或者说出神,稍后才会有一些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谈论电影,成了一种仪式,成了电影的回声。但现在,我实际上不会再用“这不错,那不好”这样的话来进行评判。一方面,我缺少判断的基本概念;另一方面,进行判断的人也和别人一样并不可信可靠。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评判呢?我们不再有判断的方法。于是,我们任其自然。在观念的领域中,我知道我所说的东西、我所判断的东西,但在图像领域却不是这样。它于我而言相对陌生,它从其陌生性中获得了象征性的好处,而我则尽力保持这一点,并使它带有自己的不确定性。我完全不想进行分类和评判,并且,我真切地认为,判断话语所使用的术语不同于判断图像所使用的。确切来说,图像的魅力(就其字面意义而言)有着十分强烈且直接的显现模式、诱惑模式,在赋予其意义之前,我们应该让它保持原样。好吧,之后,人们如果依然渴望的话,那么还是可以赋予它意义……但目前,我们应该承受图像,我们应该把握的不是被动性的程度,而是不同感知的程度。
问 您会在恐怖场景前遮住双眼吗?
答 我很天真,但我毕竟还是把图像当作图像:这是一种出神(extase),但又是一种很酷的出神。我所真正接受的不是一个图像所独有的意义,而是其魅力。于是,就算图像很激烈,它也总是被这一充满诱惑的距离所削弱。
问 您喜欢黑白电影吗?
答 我非常喜欢黑白电影。我确实相信它在再现的本质方面要更具电影性。这种剥夺,这种深度……甚至也许还有缄默。人们越是把电影拉向“现实”,拉向同绝对现实的相似,人们也许就愈发远离电影的秘密。但是,对于这种源头的怀旧效果,我们必须多加小心:如今,重新拍摄比那个时代“还要好的”默片或黑白片,这纯粹是昏了头!让我们如其所是地对待电影吧,但在电影曾经更强有力的这个事实中还是存在着部分真理。神话依然位于技术领域:技术意味着神话般的力量。之后,一切都瓦解了,技术一飞冲天,但神话成了它的代价。说实在的,这里存在着一种衰退。当然,我们应该考虑到这种关于源头的回溯性视幻觉。
问 您能想起来自己看的第一部电影吗?
答 那是在兰斯,我还是个小孩子。一家街区电影院“阿尔罕布拉”(L’Alhambra),每次放两部电影。那里放过《人猿泰山》《阿罗哈,岛屿之歌》(Aloha, le chant des îles)(4)……非常棒。我甚至会偷偷跑去那里(笑)。是的,我父亲曾守在影厅前,而我则会在电影结束时快速溜走,以免被他看到……后来放了一些迦本(Jean Gabin)的电影,像《雾码头》(Quai des brumes)(5)……因为我和大家一样钦慕米歇尔·摩根(Michèle Morgan)(6)。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爱。《田园交响曲》(La Symphonie pastonale)(7),我后来也看了四五次。这是一段多愁善感的时期……经历过这样一个略带歇斯底里和多愁善感的时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问 您会在电影院里受到触动吗?
答 哦,现在很少了。在看《雁南飞》(Quand passent les cigognes)(8)的时候我好像就哭了。但我没看过《爱情故事》(Love Story)(9)那样的电影,我不知道人们今天会如何在电影院里哭泣。现在的电影不再是“哀婉动人”的那种了,它们小心翼翼地避免了这种类型。不,我不再会在电影院里被感动了,但这毕竟是还是一种非常酷的诱惑力。
问 您有时会被一部电影“迷住”吗?
答 就像被梦境迷住一样,我会整日沉浸其中。我看《烽火赤焰万里情》(Reds)(10)时,就一整天都沉浸在那部电影里。说来话长……在某个向您讲述了一个故事的事物面前待上三小时也是一种奇特的愉悦。电影的意识形态品质,我受够了,但我还是真的陷在了里面,沉湎其中。
问 您有挑选影厅和电影的习惯吗?
答 我有地域狂热:在我的街区之外,也就是在香榭丽舍外面一点,在拉丁区外面,我很难走出自己的局部辟路(frayage)(11)。我还有选择方面的狂热:我宁愿去看一部平庸的美国电影,也不要看法国电影。和许多人一样,我对法国电影有一种颠倒的沙文主义。好吧,它解释了法国人的日常生活,但这并没有激起我的兴趣,我对那太熟悉了!它太像历史片、心理片,它也许拥有过多的意义……它离我们太近了,我们因此可以深究它,我们知道在那背后还有一点什么东西。除了戈达尔的电影,它像一台音效强劲的共鸣箱那样播放着。它也许是唯一一个不会被法国小资产阶级的美丽假象所抵消掉的东西。它有时令人愤怒,但它所揭示的东西如我们所见:我们可以生活在戈达尔的电影中。这既是一种不同的维度,也是对在我看来唯一现代的图像进行的处理。总之,这里不再有那种处理这一当代性的电影人,甚至在美国也是如此;奥尔特曼(Robert Altman)(12),还有像他这样的人,但不会再有几十个这样的人了……
问 某些电影会让您印象深刻吗?
答 说实话,我并没有作记录。我甚至对演员和电影的名字异常健忘。可我还是能确定它们,不过日期我是完全忘了。这一健忘就在于这种如梦的场景,即想象性移情的场景:电影隐入一片模糊之中,一种全景的梦。那么,何种范畴可以更加优先得到确定呢?某一时期的意大利电影;所有时期的美国电影,西部片;德国表现主义电影,是的,但这些变成了档案:我们可以重看它们,但我们不再有机会以此为生了;文德斯(Wim Wenders)的《美国朋友》(L’Ami américan)(13)我非常喜欢……还有一些伟大的电影,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Barry Lyndon),我们在其中重新找回了神话维度……但是,在第二个层面上,我感觉,它们在想象力方面不再拥有直接影响了。不过,就电影的慢性刺激而言,它依然和美国有关。我爱电影,就像某种人们能找回对其拥有真实激情的东西:如果人们去美国,人们就会体会到一种直接的拼贴,人们身处一部电影之中。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人们体验到了电影:人们把荒漠体验为电影,把洛杉矶体验为电影,把城市体验为旅行。我爱它们就像爱——也只爱这些——荷兰或意大利的博物馆,因为城市周围就是博物馆。对于电影而言,只有美国能给我这种感觉。我在那里找到了电影的“母体”:还是在这里,这种奇特的神话诞生了,它和自己的偶像、明星一起如节日般发展壮大。那么,很明显,神话和技术,同时还有现实,我都爱。
问 您有时会在电影院睡着吗?
答 不会,这种情况很少。但我有一段时间失眠,那时,我一去电影院就会睡着。在蚕茧里入睡并不会令人不悦……但我更喜欢在会议或圆桌上睡着,这些地方就适合用来睡觉……相反,在电影院里,我非常清醒,保持警觉,我总是有理由出现在那里,我从来都不想出现在别处。是的,在一个对我有利的环境中,我感觉良好(笑)。
(1) «Histoires de voir:Jean Baudrillard»,Cinématographe,1982,juillet-août,pp. 39—40 et pp. 45—46. 采访者是塞西尔·沙博尼耶(Cécile Charbonnier)。
(2) 1981年的法国纪录片。——译注
(3) 劳尔·鲁伊斯,出生于1941年的智利导演和编剧,1974年起定居巴黎。——译注
(4) 1942年的美国歌舞喜剧片。——译注
(5) 1938年由让·迦本主演的法国电影。——译注
(6) 同为《雾码头》的主演,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法国女演员之一,也是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的首位获奖者。——译注
(7) 1946年的法国电影,改编自纪德的同名小说。——译注
(8) 1957年的苏联电影,法语译名为“当鹳鸟飞过时”。——译注
(9) 1970年的美国电影。——译注
(10) 1981年的美国电影,讲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向往共产主义的美国名记者约翰·雷德千方百计跑到十月革命之后的苏俄体验生活,追求理想的政治国度,并写出了轰动世界的报导文学《震动世界的十天》。——译注
(11) 精神分析术语,指通过重复来促进导体中的神经流。——译注
(12) 罗伯特·奥尔特曼(1925—2006),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13) 维姆·文德斯,1945年生,德国导演,《美国朋友》是其1977年的作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