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的诱惑(1)(1983)

我试图去除冗余,为的就是避免充盈。我们应当在各种空间之间创造空无,因为那里曾存在着冲突和短路。

 让·鲍德里亚,《致命策略》(Les Stratégies fatales)是您最形而上学的书吗?

 当然。但这没有阻止形而上学家们嘲笑它。我从那里听到了这些评论:“看呐!在符号之后,他又重新发现了宗教。”当然,这不是问题所在。于我而言,问题不在于奠定一种新的神话:激进的主体性一结束,激进的客体性就活了过来。这种小打小闹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毋宁说是这样一种观念:如今人们应该找到另一种理解和距离。批判的距离,即批判主题的整个遗产,在我看来都结束了。此外,当科学家作出了社会科学所共有的关于观察者和科学对象的不可分割性的假设的时候,他们就逃过了一劫。对象被谜一般的光线照亮了。事物是疏远的、不可溶的、不可调和的。

 然而,当您谈及必然和命定的时候,这里还有宗教的地盘吗?

 完全没有。这是全然不道德的。命中注定,是处于客观程序对主体的求知以及权力意志的冷漠深处的讽刺。

 您难道不怕被人们指责为助长新的蒙昧主义之类的吗?比如“事物不是美的,而是缄默不语的”,“我们应当保守表象的秘密”,等等。

 这是一种可能的夸大。的确,我谈论了幻觉的力量,但在尼采那里是存在着这类东西的。这里有一个押在隐藏颇深的秘密上的赌注,但不是因为某物被隐藏了。这里没有宗教立场中那样的针对求知意志之类东西的禁忌:“这里有一些无需揭示,以便将其保持在美之中的事物。”事实上,这里没有任何真正被隐藏的东西;这里只有游戏,只有一些变形或加强的效果,它们不需要被解读,无论如何,它们都知道游戏规则,以确保自己不是游戏规则。这是一种诡计,一种追踪,一种干扰,它使得秘密无论怎样都被保存了下来,而不想把对象再主体化(resubjectiver)。

 您书的第一部分重新指出,您常常以不同形式做了这些事情:完全抛弃系统的参照系,将参照系转移到非现实中。直到现在,您已经从中得到了关于激进性的规则,即反抗社会系统的近乎斗争的规则。但这不是这本书的内容。您因此会享受这种狂喜的状态吗?

 这里并没有揭露,确实——尽管在话语中,人们很难避免这一点,即描述会产生一种否定或卑鄙的效果。狂喜让一种状态的终结得到认可,但并不是通过错误、罪恶感或偏离的方式,而是通过过度(excès)的方式。从某种角度来说,暴露了一个系统的饱和状态、并通过过度增长的方式将其引向自身古怪死亡的过度,和作为必然与命定的过度之间不存在差异。从根本上来说,如今,人们无法区分好的过度与坏的过度。限制不再能被找到。人们也不再知道何时会有一种不可逆转的境况:这恰恰是当前境况中全新且有趣的东西。

 您的整本书都能让人隐约感受到尼采的存在。在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避免西方世界给意义送葬,即给对注释的无尽阐释的意志中,这一点十分明显。

 的确。在每个人都通过意识形态、激进批判、弗洛伊德和马克思进行迂回之后,在我看来,人们需要回归那些我以之为起点的作家:尼采和荷尔德林。不过,这里没有任何乡愁。如果说我重新发现了他们,那他们不是以次要的形式出现的,而是以根本规则的形式出现的。

 那您会如何定义?

 我们应该走出人们以近乎人为的方式造成的一切紧张局势和动荡,它们对应的不是系统的过载运行,而毋宁说是人们对根本上不再拥有真理和目的性的境况所施加的自我防卫的螺旋上升。在这一理智的、心灵的、形而上学的境况之后而来的,是与之完全不协调的惰性。也许,正是由此才有了人们如今所知的思想的呆滞和衰弱。社会主义导致了一种理智立场的瓦解,但它要更加深刻:人们忍受着难以消化的全部合理性,即毫无支撑,没有敌人,更没有挑战的激进性。我的书当然带有这一立场的印记,但我并不试图把这些旧秩序的残余从《致命策略》中清理掉。如果我们坚决要做这一工作的话,那我们就会掉入追求先验一致性的意志之中:我们就偏离了目标。

 您本可能略过这一迂回吗?

 人们总是可以说,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切都具有直接的明晰性:这是诗歌的问题。我最近读了肯尼思·怀特(2)(Kenneth White)的一篇小文章,它就是在绕着这些观念作文章。他说,对于他而言,想要成为诗歌的诗歌会变得自负得可怕——这是老掉牙的看法,但是,美德、诗歌的感官材料如今却要经过理论“机器”的处理,这台机器会到处溜达一会儿,然后清理一些地盘,但却从不会真的驻足于某处。也许正是在这里,人们才能够重新发现一种处于原始状态的诗歌的力量和功能,不过这当然不是格律和韵脚的力量与功能,不是旋律性甚或整个现代诗歌的力量与功能。

 您从肯尼思·怀特那得到的东西几乎定义了您的写作方式。 《致命策略》中充满了类似的论述,它们本身就能构成相当多的书本内容。

 这是当然。我们几乎可以把这本书中的每个段落扩充成一本书。但抵抗这种欲望对我来说是没有丝毫益处的。为了抵抗它,人们需要一些自己所没有的美德:人们需要耐心,需要一种求知意志,即围绕复杂化的论题重组论述。于是,人们重新发现了许多事物。相反,我则试图去除冗余,为的就是避免充盈。我们应当在各种空间之间创造空无,因为那里曾存在着冲突和短路。对于传统的对观念的想象而言,这是不可接受的,这是亵渎。

 您因此而成了一位难以阅读的哲学家。但是,在重读您著作的过程中,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您的书反倒是形成了一种连贯一致的系统……

 是的,我的思维模式是十分系统化的——从根本上说是十分合乎道德的;但其中也存在着一种反—游戏(contre-jeu),它同时解构了被构建起来的东西。问题不在于坚决进行“颠覆性”解构的意志,而在于找回事物曲度的尝试。这是事物力图消失的模式,但这不是随便哪种模式。事物不想死去,它们想要把自己的消失视为效果。最大的能量就存在于这些时刻。这有点儿像这些最终呈现出其民主幻觉的暴力景象(或其牺牲和消失的暴力幻觉)的社会。书写,也就是让自己本身在系统的核心处响应这种消失冲动的要求,并能够与之游戏。我不太会展示这一程序,但它对我来说是关键的。

 在阅读您著作的时候,人们对此有着强烈的感受。此外,这有时也有些令人沮丧和费解:当人们相信自己最终掌握了其意义的时候,这种意义就会消失——以便在将来得到重建……

 这是当然。于我而言,理论就是一种致命的策略——甚至也许是唯一的策略。这就是平庸理论和致命理论之间的全部差异:在前者那里,主体总是认为自己比客体更聪明;在后者那里,人们总是认为客体比主体更聪明、更犬儒、更天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客体正是在拐角处等待着主体。没有什么比我的书更加反教育、反教学的了。这也不再是一种劳动疗法(une thérapeutique du travail)。我想知道我的书可以面向谁……

 那为什么是公众?

 如今,有许多问题意识是无法根据心理学或社会学解决的——这是不断扩大、却从未再次得到处理的争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当试着翻出围墙,对客体刨根问底,并以它的立场来反对主体。这整个明确的、建构主义的、结构主义的阶段结束了,但另一种倾向,即否定性、颠覆性、激烈批判的阶段还处在消失的过程中。在这个困难的阶段里,从根本上来说,不再有人有本事了。要么说这种境况让人不安(说大了就是冷漠),并且说它只是以平庸策略为目标的练兵场;要么说这种境况令人充满激情。除了对这个谜穷追不舍,从根本上说还剩什么呢?这就是我所提出的“赌注”的意义:让我们毫不犹豫地作出假设,即这里存在一种属于诸多事物的致命且谜一般的立场。

 这是一个首先来说对您也具有价值的赌注。我曾把《致命策略》当作关于个人转变的论文来阅读,也就是当作一种“世纪末知识分子的忏悔录”……

 这太奇怪了。事实上,我同时还想呈现出我在两年时间里写下的日记。从逻辑上来说,两种书写必须能够混合在一起。此外,我完美地想象了一本具有双线结构的书,其中一方面是更为理论的部分,另一方面则是日记。这是一本古怪的书,它就像一种无法真正奏效的小玩意儿。我在写这部日记的时候要比写《致命策略》的时候体会到更多愉悦,但自从我开始撰写后者,我就立马失去了快乐……

 相较于您之前的书,《致命策略》还拥有一个隐藏的维度:就好像您的生活也少许融入了进去。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您的印象也许是正确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从容自在地写着书。不存在什么生命的必须:我的生活并不会被包含在里面。自从《论诱惑》(La Séduction)以来,二者之间就产生了一种相遇,一种碰撞。不是因为我为写作而生,而是一切都交织在了一起。使您得以“解释”事物的那种批判的、分析的距离不再有了。世界位于外部,您自己的生活也是,您处在一种精神分裂之中,它可以非常复杂和丰富,但您依然处在这一双重性之中。只要待在那里,就会是一场大赌博:您不再具有双重性。您所写的东西描绘了您之所是。的确,在尼采那里,这种交织是显著的。在那一刻,一本书,毕竟还是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这不再是教化的过程,而可能是它成了一种生活的规则……

 这使我向您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致命策略》相比于终点,更像是开始。对于未来的工作而言,它具有一种纲领甚至宣言的意义……

 远不止于此。写一份宣言,也就是重新导演一部新的歌剧或批判性的情节剧。这里必然存在着关于断裂的幻觉。这就是我想避免的。我先前所做的,更多的是基于令人失望的、冷漠的评判模式:作为冷漠大众的内爆(l’implosion)。事情依然如此。然而,我现在瞥见了一种试图自我定位的内爆能量。因此,这里有了反能量的可能性,即开端的可能性,但我依然没有清楚地看到它会通往何方。内爆依然是主体的灾难性系统。只要您最终从另一边出发,从客体那边出发,就能打开可能性的新领域。


(1) «Les séductions de Baudrillard»,Magazine littéraire,1983,n˚193,mars,pp. 80—85. 采访者是帕特里斯·博隆(Patrice Bollon)。

(2) 肯尼思·怀特,苏格兰诗人,1936年生于格拉斯哥。——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