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个陌生女人敲开了我的门。她戴着一副墨镜,从头到脚的高定,像极了电视里的贵妇,我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问她找谁,她说找我。我又问她是谁,她摘下墨镜说是陆虞宗的合法妻子,气场全开。
我倒吸一口冷气,等了近四年,终于还是来了……
未经允许她进了屋,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连同我这个人。
还不错,她总结说。
什么?我问。
你和这房子,都还不错。
我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唯独自己忐忑的心,如脱兔般毫无节制地跳跃着。
难怪他这次这么久了都不觉得腻,想来,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应该不错……她说。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语言去反驳她,于情于理,我都站不住脚。
苏靖娴,她娓娓说,浙江桐城人,大三时候丧父,母亲失业在家多年,家里的一切开支都是你在承担,对吧?哦对了,来上海之前还离过婚,是吧?
她说得轻巧,却四两拨千斤一般,轻而易举地就撕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几道疤。
你想怎么样,我说。
她收回扫视屋子的目光回头睨了我一眼,眼中的那种不屑与陆虞宗如出一辙:是你插足了我的婚姻,怎么还反过来问我想怎么样?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依旧无言以对。
见我不说话,她直接开了口,说开个价吧。
我说我不要钱,听上去挺有骨气,她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一语戳中了要害,可探其究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如实相告——不知道。
她冷笑一声,似乎也不想追究,只是再次开口说还是开个价吧,开个价,买断你那攀龙附凤肮脏龌龊的心。
我辩驳说不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却被她厉声喝止:装什么清高,再清高还不是当小三的货色!要是走法律程序,我可以让你人财两空;走私人途径,我能让你滚出上海!我奉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别给脸不要脸。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能单独过来与我相谈,已经是用了海纳百川的胸怀,否则眼下我该绝无这样的体面。所幸,这一天发生在三年后的这一天。这几年我工作相对稳定,近段时间稿费收入也还可观,于是我终于凑齐了这些年他为我垫付的所有房租,以及屈指可数的零碎开支。
我从包里取出了那张银行卡递给她,连同账本。还有他送我的那些包,我一个都没用过,标签都还在,有几个现在应该已经升值了。
看得出她很诧异,也表示怀疑。
我说银行卡密码写在账本第一页,不信可以去查。她翻开看了一眼,问我密码代表的什么日子。我说是来上海找他的日子。
她接过卡片翻转着看了几眼,又看向我:既然这么有骨气,为什么还留在他身边?
我想了想,为什么呢?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骨气,更多的,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自卑,从小时候就建立起来的坚不可摧的自卑,不仅仅是因为卑于依靠他人,卑于屈身为三,更多的好像是有一支纵贯我整个生命的长矛,从我生命起源的那一刻就被投掷出去,划破了整个生命的长空,呼啸着让我抬不起头……
你爱他?她说的分明是疑问句,可却偏偏带足了肯定的口吻。
爱?他的爱高深莫测,我怎么敢图?就算有这贼心,恐怕也没这本事。
我说,我图一张进入上海的入场券,图一把在上海安身立命的保护伞……
她忽而笑了起来,问我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就搭上了整个青春?
青春……穷人的青春能值几个钱呢?富人们的青春是青涩的恋爱,是酒吧夜场的狂欢,是说走就走的坦率,可我这样的穷人不一样,我们的青春,是遇事瞻前顾后的难以决断,是迈不过为五斗米折腰的坎,是连哭,都得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在人前的无奈。我说你这样的人上人,应该不会明白。
她说的确不怎么明白,她走到我面前,说既然生活已经这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找个有妇之夫让自己难堪呢?
回忆上浮,我解释说初遇他的时候,甚至三年前再找他的时候,我的确不知道他已婚了。除了姓名和工作,其他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
可这样的借口根本瞒不过她,她一语道破: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我愣了愣,坦白说是后者。
最后她叹了口气,再次扫了一眼这屋子,让我好自为之。
我说我不会破坏她的婚姻,让她放心。
她不说话,笑容里带着七分轻蔑,还有三分落寞,然后看了我一眼就往门口走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停止了脚步,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了门口的斗柜上,说:既然他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那么多钱都花出去了,我还能拿你这点小钱不成……
卡里有二十几万,对她来说或许是个小数目,可于我而言却是省吃俭用的全部。
我如实告诉她卡里的金额,并告诉她这几年房租是大头,其他开销其实并不多,他也鲜少来我这儿。唯一一次花了钱的是去巴厘岛的那次,我也已经把钱存进卡里了。
所以我常常在道德与人性之间徘徊,进一步为己,退一步为人。我该学他仁不带兵,义不行贾,也好过现在读了点书,却又不足以支撑起我的整个精神世界,进退两难。
我说,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很抱歉……
她再次看向了我,只是这一次,她眼里的锐气减了几分。孤军作战的代价巨大,极有可能求仁不得仁,不得始终。可她还是来了,执自尊为矛,伤人更伤己。
最终她戴上了墨镜,再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我永远记得她当时那落寞的背影,那是陆虞宗欠下的债,也是我造下的孽。岁月不可回头,唯有当局者幡然悔悟后的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