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〇一九年 灯火阑珊

那件事发生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做出抉择,我妈就打来了电话,说因为子宫肌瘤住院了,要动手术。

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总归是要有这么些事。想来我也算是幸运的了,只有一个母亲要赡养,独身在外这么多年,母亲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琐事硬要我回去不可。

她与家中亲友向来不睦,作为亲生女儿,这个时候我便是唯一、也是必须去照顾她的人。

好在那阵子处在学期中间,工作没那么忙,我交待了一下工作就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从高铁上下来的那一刻,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时值春深,在阳光下站久了会有焦灼感,可我却觉得温暖。这种温暖或许不单单来自于从高铁空调中出来时温度的切换,也来自于故乡那种莫名的呼唤。

我不想装模作样地渲染那种故乡情,其实故乡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怀。故乡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父母争吵不断和父亲要我好好读书上。可要说真没什么感情,又好像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人不仅仅只对欢愉的记忆留有感情,对苦难的经历亦复如是。所以无论是怎么样的感情,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攀援在那生命树上的藤蔓,枯槁或是壮丽,都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组成部分。

故乡,也不过是一个人生命中难以或缺又不可抉择的存在……

记得当年离开这里,也是这个时节。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一个很好的时节。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四季时空旋转更迭,不断有人拗不过命运的浪潮,便被一口吞进了那股黑暗的死亡深渊,它不管你是年轻力壮还是羸弱年老;与此同时又不断有人挣扎着跳进这个漩涡,乘风踏浪,与命运作着若有似无的抗争。

进到母亲病房的时候她正闭目养神。我去到她床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妈……

她睁开了眼睛,见是我,立马坐起了身子,说:来啦?

我说嗯,她问我家里去过了没有,我说去过了。

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寒暄了一阵子,我忽而觉得与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微妙。就像刚出动车站时与故乡之间的情结,明明该是亲昵且热爱的,可偏偏经年累月的蹉跎与折磨让这段感情变得面目全非。接下去跟母亲之间的交谈只疏于表面,深层次的交心,似乎已经被往事绝了后路。

她问我请了多久的假,我说一周。

我本就不善言辞性格内向,在这样的情境下更是将这份内敛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我索性掏出笔记本开始写一些东西,屏幕背对着她,我说我有些工作要处理……

第二天手术,手术室外只有我一人,也是我签了术前协议。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大人”,可是成为“大人”的味道,却早已与想象中南辕北辙。

这几年时间总觉得人事消磨,常有听母亲提起谁家的谁没了,谁家的谁病了,诸多家常,无不令人感慨光阴荏苒而人们命途多波折。

我又联想到了自己。等我老了、病了,陪在身边的人会是谁呢?我突然发现除了花钱请护工,我别无他法;更有甚者,我或许连请护工的钱都掏不出来,顿感窘迫。那一刻我突然就好像明白了古人养儿防老的道理。可又觉得该是多么自私的人才会用养儿的方式来防老呢?于是又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来反省这样的思想……

从推进手术室到手术结束出来,大约四小时。

母亲躺在病床上似醒非醒,那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父亲。父亲第一次去上海做化疗的时候,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一大群亲戚朋友簇拥上去,我被挤在了后面。父亲四下寻我无果,便念叨着我的名字。舅妈听到他在叫我,便一把把我拉到了父亲面前,那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甚至还有些无助。我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生活中的风浪,可偏偏生活的风浪不会因为我没有做好准备而有任何恻隐。

母亲躺在推床上,也在叫我的名字。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跟她说我在呢……

一周时间过去,母亲也已出院。我说我要回上海了,她叫我放心去吧,不用担心她。其实这个时候我更愿意听到她抱怨我走得早,可她只是很识大体地让我“放心去吧”,又好像是她大发慈悲放我去了,这样的话往往会加重我的内疚感和厌恶感,而她却不明白。她只觉得她自己没有成为我的牵绊,殊不知早在多年前,他们早已携手日积月累地筑起了一堵高墙,将我围困在这高墙内再无法逃出去。

在我看来,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段正常的血缘关系,该是有张弛有度的抱怨的,女儿的撒娇、母亲假意的嗔怪,都是我所羡慕的。只可惜我的家庭关系向来晦涩,想来,此生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桥段了。

可是人总是难以跨越知道与做到之间的鸿沟,我明知道自身的种种内在的、外在的条件,却还是忍不住去幻想有朝一日的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人之常情,可但凡是夹杂在这样的情绪之中的人,往往苦不堪言。我幻想亲情,幻想爱情,可摊开双手一看,又觉得好像两手空空,什么情都没有。

或许是母女连心,母亲似是看出了我有心事,术后的某一天她试探着问我:在上海……一切都还好吧?

面对她冷不防的提问,我一下子有些心虚,却又以极快的速度将心虚转换成疑惑:挺好的呀……

有时候我真的很恨自己的嘴硬,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想来我还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别人吃糖的孩子。

她说看我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没有,是她想多了……

细细想来,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嘴硬,毕竟,一个人的痛苦好过两个人的无奈。有些事情即使我告诉她了,除了唉声叹气的抱怨和责怪,她别无他法。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村上有个女孩子跟一个已婚男人有了纠缠,那男人的妻子却误以为是我。母亲知道之后没有找他们理论,反而责怪我说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一定会被我气死!那时候我很想辩驳说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一定会为我出头,还我一个公道……

手术使她的语气愈发语重心长,她说有事要跟她说,不要一个人担着,我说好的。可其实她和我都知道,我不会说,一如他和我都知道,他已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话题终结者,别人向我抛来话题,我总能以简洁直接的回答方式让对方再接不下去话。我不合群,无趣、无聊,一无是处……在暴风雨来临之际,我艳羡高尔基笔下的海燕,那黑色的精灵,高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精灵。而我是坠崖的海豹,粉身碎骨,体无完肤。

母亲出院回家那天,来了一些亲戚朋友探望。他们表示了关切,又解释自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无法抽身,以至于到了她出院才得空来看她,母亲都一一寒暄着说没事。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再回上海。我说明天就回,他们就很诧异地说那么快……

当天晚上他打我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老家,我妈动手术。他说怎么没跟他说一声,其实我不确定他说的“说一声”具体是什么意思,是我回老家了的事还是我妈动手术的事,但是想来应该是前者吧!毕竟,我是我,我妈是我妈,他只与我产生联系……

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他这周出差,我以为他不会找我。他说他一下飞机就去了我那儿,想给我个惊喜,结果扑了个空。我说那我给了你个意外,算是扯平了。

他也不责怪,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下午的动车。他问我具体几点到,他去接我。我没有推脱,如实相告了时间。

这样诡异又暧昧的情感,这么多年了过去了我始终像是凿壁借光般贪婪。刚开始我或许是图他的一些东西,可现在明明只停留在了很肤浅的肌肤之亲上,那么现在的我又在图什么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第二天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自由恋爱。

他说等我找到心仪的人,自然会成全我。

于是我旧事重提,说起了那个男同事。他很不屑,说那个人配不上我。

于是不屑轮到了我,我说怎么就配不上我了?我离异,还跟你睡了那么久……

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生气,反诘我:那又怎么样?你是找灵魂伴侣,还是找肉体伴侣?自己都妄自菲薄了,还有谁会看得起你?

醍醐灌顶的一番话顿时让我羞愧难当,逃避似的把头扭向了窗外。可而后细细想来,又觉得他像是在用传销洗脑般的方式将我禁锢。

我很想告诉他,我想要一个家,一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家。可是理智又活生生地将我拉了回来,这些话,无论是跟谁说,受者都不该是他。而我又憋得难受,胸口就一阵一阵地发闷,心脏也一下一下地抽痛。

到了公寓楼下,我说我今天可能满足不了你,要不然你还是改天再来……

他还是高深莫测地睨了我一眼,无视我的规劝,拉过行李箱搂着我上了楼。

进门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先去洗个澡,他有洁癖,不知道是不是只针对我。舟车劳顿,再加上前一晚没怎么睡好,我本来也是想去洗澡的。只是这件事经由他的口说出来,在我听来就又换了层意思,于是不免心生芥蒂。

我怏怏地进了浴室,打开了花洒,没过一会儿他进来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他应该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怯懦地后退,他却一把把我抓进了花洒下吻了上来。水和吻都让我窒息,我突然就好希望自己能死在那一刻。

他变了,奈何有些板上钉钉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