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法

讲到方法一层,算是困难极了。我首先讲一句,若是讲孔家思想仍依从前那种样子,是绝不能成功的,是无结果的。所以现在最切要的是要有极好的方法出来。说到此处,须分开来讲,依孔家本身来说:

第一是谈形而上学;

第二是谈人生问题。

谈到形而上学的方法,真是困难,无法可讲。照我已有的主见说,我们可以做的,仅能避去讲学无结果的方法。但是要去寻出一种方法来讲,则难办到。如陆子持无极而太极之说,朱子则以为非。自然,我们对于孔子的玄学之说,多少可以理会一些;但是如何可以得一种方法去讲明玄学,实证他们的说法对不对呢?这真难说。所以对于形而上学方法问题,只得从略不讲,专谈人生问题一面的方法。

说到人生问题方面,从前的方法怎样?从前的人往往对于方法漫不经心,他们用的极可靠的方法就是一个解释的方法。这种方法,实在不能证明他们的意思与孔家的意思是一样。若是根据他们的意思去批评旁人的意思,真是大错。我们自然可以避免此病,并且还要进一步去改正他。假使原来的意思不知道,我们不要去解释他,妄说一番道理。例如王阳明说,意是心之所发。其后泰州王一庵、余姚刘蕺山则云未发(按阳明说意是心之所发,盖就念虑处言,而蕺山则云:意志也,心之主宰也,故云是未发),这是什么缘故,不过是彼此所知之“意”义有不同耳。不在工夫上去验证事实上去说话只从符号上去讲求终无头绪。最要紧的方法,是要把符号用事实去验证出来。除此以外,都不成功。换言之,即是要实地去做这种生活,方可以讲这个东西。要把他当作思想或哲学客观的研究,完全不能讲。

我们说凡是符号,都要返回到事实去,才能研究这种东西。这好像西洋洛克所说,要扫去一切的空观念或虚伪的观念一样。我们通常的大病,就是只有许多观念。本来不是欺人的观念,在古人实有那一回事实,而后人偏不握着事实去说话,完全在空观念上讲,那自然要变成欺人的空观念。要是我们从事实入手,虽不能了解古人真正的意义,却可以扫除这一切依稀仿佛的假观念。要知道他们本来是简单的、痛快的。所以总要切近事实研究,不要用那形而上学推演辩证的方法。如人有善的行为而断其为性善;可是人又有恶的行为,则恶又从何处来,于是又想出一个说法,这都是用玄学上推演辩证的方法。他总是想如何排列出来方可以说的恰好,但终无结果。故凡有种种说法,都要陷于同样的谬误。宋人讲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各有许多说法,亦然。中国的形而上学本身,固有他的价值,不过我此刻说不上来,至多也不过只能了解他一点意思。所以我们最好避开那种方法,免致谬误。

我说的根据事实,究竟是什么?就是心理,或者也可以说生理。前人往往不注意事实,我所谓事实者,即是生活。也就是不外乎心理与生理。那么所有的问题,就有法解决了。霍布士研究社会是怎样成功的,他说是由于人人交相利。而现在讲社会学的人,一看便知道他的错误,是由于推演,而不根据事实。因社会之成立,全由于人有社会本能。因此,我们要本着事实去讲,比较能了解清楚一些,确实一些,切切不要说那种包揽笼统的话。如只概括断定是怎样,不就心理现象上,一点一点地挨次去解决,那便大错。我们看心理方面,哪些是本能,哪些不是本能,本能之应付外面是怎样,老老实实去解决,一定可以成功。宋明人不问问题发生的地方,就是宋人形而上学的色彩较多一些。而阳明差不多完全是在生活上讲话,不取玄学上的说法。我的意思也是要抱明儒那种态度去讲,则许多问题都可依此解决。晦庵之“道问学”,陆子之“遵德性”,说来说去都无结果。要是回到事实上去,就容易了。如人之有好行为,是先天的抑是后天的,即使属于后天是如何养成的(朱子以为是由于学问),其根本上的价值如何,种种都可以讨论。而朱子之主“道问学穷义理”,抑合于孔孟的意思否,究竟后天的东西加进去,其价值是否与前一样,或效力更好,皆可用本能习惯去解决。

前面不是说我们的意思有一点变动么,我现在打算不照着大纲上的次序去讲;前边不是说过,要了解孔家的真意义,不能不讲宋明人的东西,而批评宋明儒家的清代学者,当然亦须涉及。汉唐之有关系者,亦在必讲之列,所以列出时代来讲。现在不管是不是思想史、哲学史,不照那种次序。我们先讲明孔孟之真意之后,再把程明道、王阳明提出来讲,意在把孔家的意思说个痛快淋漓,使大家知道;其次再讲各家,最后讲批评派或反对派,如戴东原、王船山、罗整庵等。

我们还有一个意思是,要大家都要去研究。如只我站在劳的一边,你们站在逸的一边,大家所得的一定很少。我的意思是,我讲那个人的事实时,要大家去寻找关于批评他的话,摘录下来,看他非难之所在,就反对的地方,提出几个意见,我来解答。那么我们怀疑的地方,容易了解,正面的意思也借此可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