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连几日都很清闲。由于我刚遭贬黜,罪名还是蓄谋造反,府里自然无人造访。下人们也是各忙各的,见到我只会战战兢兢地行礼。我无事可做,干脆整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理陛下送来的兵书,加注后,重新编撰成册。
不知不觉过了三日,第四日实在憋闷得受不了,想出去转转。一开门才发现,天空中鹅毛大雪纷飞。四周都是白皑皑的一片,碎琼乱玉,甚是刺眼。看墙角的雪堆便知,雪已经下了很久。
叫下人打开府门,未经打扫的积雪平滑整洁,一个脚印也没有。我苦笑,踌躇着是否还要出门,便见不远处有一人持伞快步走来。
近了才认出,是陈平。
我请他进屋,命下人烫一壶热酒给他驱寒。他喝了酒,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才开口道:
“这几日,留侯来找过你吗?”
一开口就问张良,肯定有事发生。可我这几日闷在屋里,天大的事也无从得知。于是摇了摇头,静待他的下文。
“上次留侯从你府离开后,去找了陛下。据候在门外的宦官说,似乎闹的很不愉快,几乎吵了起来。”
我屏息听着,不知该作何表示。这位留侯到底是何方人物,为了何种原因,居然敢和陛下争吵?
“留侯出宫后,就把自己关在府里谁也不见。陛下虽然没有追究,但肯定有所介怀。”
“太傻了……”我低声道,“得罪陛下,能有什么好处……”
陈平盯着我看了一会,摇头道:“你果然不是他。”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我帮他直奔主题。
“不。”他伸手按在了我的胳膊上,道,“我要你什么都别做。”
什么叫「什么都别做」?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韩信,现在的你,最想要什么?”他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向窗外飞雪。雪飞漫天,借由呼啸而过的风将一切覆盖。但只要踏雪而过,雪下的一切,仍会显露无遗。
还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听乡里老人讲上古时的神话。讲黄帝与蚩尤之战时,蚩尤请来风伯雨师,使天降大雨民不聊生。于是黄帝派出自己的女儿魃,止住了大雨,从而消灭了蚩尤。女魃却因为神力耗尽无法回天,所到之处终年不雨。人们因此唾弃她、驱逐她、诅咒她,没有人记得她当年的功勋。对于人们来说,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无用的恶神。
印象中好像有谁对我说过,聪明的人,知道在该留的时候留,该走的时候走,该死的时候慷慨赴死。
我显然还不够聪明。
陈平道:“不想回「地狱」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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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龟裂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将天与地粘黏在一起,让人好不烦闷。我张口想喊些什么,喉咙却涩住了。胸口也仿佛被重物压着,透不过气来。
分明是梦境,却无论怎样挣扎都醒不来。迷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影飘忽不定,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又如苦海中一盏明灯;轮廓清晰得仿佛伸手便能够到,却无论怎样走都无法接近半分。
你是谁,我在心里默默问他。
我是韩信,不用言语,那影子回答我。
韩信,好熟悉的名字,我大概认识这个人。
曾经,你是一个自傲的人,你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理想,不容任何人置喙。
曾经,我是最低贱的贫民,为了实现理想,竭尽全力站到了高处。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的理想,正要去实践。
后来,你遭人陷害,理想落空了。
但那没什么,我早有为理想献身的觉悟。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会将它坚持到底。
可你却活了下来。
我最终选择忘记理想,活了下来。
为什么?那影子抬手直指我的胸口,周围的迷雾不安地搅动起来。
我是曾经的你,我曾经是你的一部分,可你却舍弃了我。
没错,我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舍弃了你。
你是为了苟且偷生。
我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苟且偷生。
那么,如果你连这个原因都忘记了,这种苟活还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忘记我,可以忘记一切,但那个原因你不能忘记。
绝对不能忘记!
周围的迷雾开始散去,那影子忽然变得巨大,遮天蔽日,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发出的声音也是震耳欲聋。我在一片耳鸣声中霍然惊起,连带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砚台也被震得翻倒,洒溅出来的墨汁缓缓流到案角,一滴一滴地落于席上。
有人随意靠在窗前,笑看这一切。
现实与梦境,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张良!”
这一回的他,比之前平静多了。对于我的呼喊不作回应,依旧维持着斜倚的姿势眯眼看我,似是决心要辨出个真伪来。
我示意他坐下来谈。他摇头拒绝,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直盯着我。这让我颇为不自在,尽可能错开视线。倏尔一只手将我面前的竹简抽走,正前方传来的声音坚定不移:“韩信,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我闻言心头一跳。陈平猜得果然没错,张良和陛下有冲突,必定会来找我一起逃离洛阳,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他还告诉过我,我的任务,就是留下来。
我不会离开洛阳,一定要果断拒绝他的邀请。但不知为何,那人映着月光的眼睛,却让我迟迟无法说出口。
梦境留下的余悸还在脑海里。不能忘记的是什么?和张良有关?曾经的我有什么话必须告诉他?
头痛起来,我靠着墙企图稳定心神,那针刺一般的疼痛却愈发强烈起来。发觉我状态不对,张良扶住我的肩膀。“韩信?”
眩晕中抬头,对视的一刹那,极度的不安直冲头顶。梦境中的幻影在眼前晃动,那些被我遗弃的意志在远处拼命呐喊,让我下意识间脱口而出。
“你赶快离开洛阳!”
他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似是将千斤的重担放下一般欣然笑了:“好,我与你一同离开。”
那笑容坚定而决绝,仿佛有着扭转一切的力量。我恍惚地看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站起。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一股暖流沿着脉络流向全身。身子顿时轻灵起来,随着他从窗口一跃而出。
并非忘记了陈平的叮嘱,只是在这人面前,不知为何就失去了拒绝的力量。看着他的眼睛,就会激起我心中泯灭许久的期望。也许,我可以活着离开?我可以找回以前的自己?
从窗口跃出后我们立刻进入了屋后的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便是一条通向虎牢关的野路。这附近本是人迹罕至,午夜时分更是连鸟兽都不见踪影,只余路旁竹影摇曳,状如鬼魅。我联想到梦中黑影,内心忐忑,不自觉加快步伐。可沿着路没走多远,张良却停住了。
火光一点一点地从竹林里显现出来,逐渐延伸成看不到尽头的一大片。马蹄声作响,有一队人马从林中走出,拦在路中央。
慵懒的声音从队伍中传了过来。前排骑兵分开立于两侧,露出队伍正中的一骑,却是陈平。“韩信,本以为你已变得惜命如金,想不到还是不知死活。”
“你这是何意?”张良见到陈平后十分惊讶,皱眉问道。
陈平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对我道:“淮阴侯如果就此回去,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张良的声音中带着怒气,“你是要与我为难吗?”
“他不能走,你带不走他的。”陈平的语气有些急促,“前面还部署了大队人马,陛下已下了军令,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能让你走。你带着他是不可能离开的。”
“韩信不能走!”一字一顿。
他的目光像剑一般刺了过来,把我钉在原地。回想起他最开始的嘱托,如醍醐灌顶一般,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不能走,是因为张良必须走!
仿佛有雷在脑子中炸开,那最不能忘记的原因,终于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