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很痛……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双眼闭紧,企图阻止那突如其来的亮光灼烧我的眼睛,但是没用。在这让人崩溃的地方,不管你有多少道屏障都会土崩瓦解。不错,因为这个地方的作用就是让人崩溃。
地狱。
我从地狱出来了。
帮我解开眼罩的狱卒又替我卸下手铐,另一个在忙着对付我的脚铐,似乎遇到困难了。后来两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嵌入血肉的脚铐撕扯下来。我回头道了声谢,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笑得很夸张。
两人给我指明了方向,而后径自离开,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外。
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遍布着烧焦的痕迹,乌鸦在不远处啼叫,声音沙哑,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块破碎的布片有意无意地挂在树杈上,上面染着污浊的血迹——战争肆虐过的痕迹是如此明显而不加掩饰。即便离都城不远,也没有人愿意为此稍作修整,还没有人来得及修整。
我朝他们所指的方向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找到孤零零杵在几株枯树前的一辆牛车。
驾车的是个士卒,车里还坐着个年轻军官,面容憔悴,朝我挥了挥手。我在他的帮助下跳上了车,与此同时那个驾车的士卒甩起了鞭子,牛车缓缓前进。
山野之路颠簸难行,车又行得缓慢。许是乏味了,那个军官开始和我搭话。
“本以为要很久才能再见到你,没想到陛下这么爽快就把你放出来了。还说是谋反之罪,看来也没那么严重。”
“你不知道,你蓄谋造反的消息传来后,把朝里大臣们吓得一个个……”
“啊对了,你留在楚地的家眷都好着呢,陛下连他们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这回放出来了,以后就安分点吧。”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静静地坐在旁边听。等他终于没话可说了,我才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诺。”
我话一出口,就发觉他脸色变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略显迟疑地说道:“在牢里呆了一阵,你的变化还真不小。”
“承蒙陛下隆恩……”
“相对于陛下,你更该感谢留侯。若不是有他作保,你只怕还困在那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留侯?”
“哦,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最近,陛下封张良为留侯,封你为淮阴侯了。虽然比不上你原先的楚王,好歹也是无罪了。”
“……”
见我不语,他更加诧异了,在我胸前轻轻推了一把。我下意识间抬头,这人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有些事将要发生,有些事正在发生,也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
错过的,都是在无意之间。握住的,不代表永远不会错过。
失去,永远比得到容易。知道,永远比不知道难。
而后我问他:“张良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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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哼鸣声猝然响起,在一阵噼里啪啦纷乱的牛蹄声中,车子停住了。
军官的脸色在我说出刚刚那句话的一刻转为煞白,又问了我几个问题后陷入沉默。许久后才长出一口气,苦笑道:“原来如此。我还疑惑为何让我来接你,原来是杀鸡儆猴。”
之后的一路那军官都没怎么理我,只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陈平。
我的新住所被安置在洛阳西郊,原先是一个富户家的豪宅。富户早已死了,府内四处都积满了尘埃,除了匾额,所有东西都是旧的。进门时有几个仆役正在打扫,见到我们之后立刻站成一排,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陈平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干活,带着我向内里走。还未打扫过的地方落满了腐烂的枯叶和尘土,几乎没有落足之地。我捡着干净的地方小心前行,不知不觉已来到后院,这里更是杂草丛生。跨过一片倒折的藤架,一缕奇异的香气传了过来。
我抬首,庭院正中的一棵桃树下正站着一位白袍男子,面如冠玉,长身玉立,见到我后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见,但是我却隐隐感到,他就是那个助我脱离牢笼的留侯「张良」。
说不出道理。就像是,只有他才适合叫这个名字一般。
我朝他缓步走去,陈平已先我一步来到他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张良的眼神立刻变了。
一阵杀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向后退去。发觉我有要逃走的趋势,张良急忙上前一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下意识抬手防御,却不见他有下一步行动,只得和他僵持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状,陈平轻咳两声,拍了拍张良肩膀。抓住我的那只手战栗了一下,而后缓缓松开。
又静默了一阵,他才将满目的杀气收敛起来,抬起下巴直视着我,问道:“需要我告诉你我是谁吗?”
“阁下可是留侯张良?”
“那你可知「留侯张良」是何人?”
我不明白他这句问话什么意思,只得回道:“是信的恩人。听户牖侯说我此次脱险全靠君侯出面相救,实在是……”
“韩信,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又愣了一下:“陛下说,如今天下太平,也不需要我带兵了,可以帮忙修修兵书……”
“除了修兵书呢?此处没有外人,我要听你的实话。”
“淮阴地区的具体事宜有丞相负责,我只需……”
“韩信。”他显得很不耐烦,眉头紧锁,“你的王道呢?”
王道?孔孟提倡的以仁义治天下的王道?那难道不是君王应该考虑的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诸侯,为什么要问我?
见我不予回答,张良的脸色愈发难看,摇头斥道:“你可以不记得我,不记得陈平,甚至不记得你自己。但你怎么能忘记你的王道?”
陈平叹道:“算了,忘记这些,对他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小命保住了。”
“那有什么用?”张良却突然提高了声音,“如果连这个都忘记了,他就根本不是韩信了!这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说罢愤愤而去。
“这家伙怎么了?明明不是那么容易激动的人……”陈平喃喃道,安慰了我几句后,也跟着离开了。我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
我是谁,要做什么,为何会沦落于此,其实都不重要。这些人根本不会理解,我目前唯一在意的是,我已经离开了「地狱」。
但内心还是隐隐泛出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好像在那些被我遗忘的事情之中,有一件绝对不能忘记的事。那件事不属于过去,而是我当前应该做的。我必须做一些事,有一些话,必须对一个人说。
可是这件事,现在的我却宁愿将其永远丢弃在沉痛的记忆里,不敢顾及。
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我绝对不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