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距离「地狱」的开始还有一日。
午时过后,李左车来找我,谈的无非是军务,言语中透露出些许担心。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知道其他将领是怎么看我的。天下刚太平不久,我却在加紧练兵,难免会遭人怀疑。可我根本无暇对这些声音加以理会。只有练兵,才能消除我胸中日益严重的烦闷。我预感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若不尽早行动,某些事就来不及了。
肩膀向下一沉。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拍案站起,身后的钟离眛按住了我。
“韩信,你要做什么?”他紧锁眉头。
我要做什么?李左车来找我抱怨几句,我便要迁怒于他?
头痛欲裂,看他们的表情就能想象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你们下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六个时辰。
夜色清冷。一如之前无数个夜晚,我借着月光端详起手中的青铜令牌。
历尽千辛万苦才获得的胜利没有给我带来多大欢喜。相反,从下葬项羽开始,到登基大典时万人欢腾,再到后来的群臣争封大修宫殿,无一不告诉我,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我要的是天下王道,而非这些琐碎的名利之争。
衰期过后,白虎令牌一直泛着异样的光芒。直到某一日,那上面原本刻的「战神」二字,变为了如今的「遏恶扬善」。
这令牌从何得来,我并不知。只知道四象阵是集天地灵气而成的上古神器,有通天之能。其中蕴含着人世间无与伦比的力量,而这只是上天拥有的一小部分。
那九天之上,到底存在着什么?
遏恶扬善,遏的是什么恶,扬的又是什么善?
每次以为自己又进了一步,抬头望时,却发现依然遥远。
上天,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换来我想要的?
三个时辰。
在街市上闲逛,挑了最冷清的一家酒肆,点了最烈的一种酒。
除了一些江湖闲汉,少有人会一大早泡在酒肆里,而我在的这家更是只有我一个客人。
杯酒入喉,酸涩之味刺得我皱起眉头。我本不善饮酒,更何况是这小店里的劣酒。
三令五申总算让钟离眛戒了酒,若让他知道我特意遣散左右,背着他们独饮,不知会怎样生气。
说来可笑,人后颓废潦倒如此,正是堂堂楚王。
两个时辰。
耳边有什么在吵,我迷迷糊糊地抬起了眼。却见是一个农家小姑娘,一脸呆样地晃来晃去,不停地唤我“叔叔,叔叔”。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走开,可她却完全不在乎我的厌烦,仍旧缠着不放。
我被她吵得头疼,又不愿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得耐着性子问她有何贵干。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提出了要求:帮我捡阿鹤。
我用谈不上清醒的大脑研究了许久,也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帮我捡阿鹤!”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脸上仿佛写了“怎么会不明白呢”几个大字,又道,“我的阿鹤飞到树枝上了,反正叔叔你很闲,帮我捡下来嘛。”
我眯起眼睛打量这小鬼,想将她瞧得更清楚一些。黑乎乎的小脸,枯黄的头发,小黄牙因为傻笑呲在外面,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我被她吵不过,便随她来到外面。原来是一只木鸟,大概是玩耍时不留意,将它卡在树枝上。小孩子够不到,我却能轻而易举将它拿了下来。小姑娘欢呼一声接过宝贝,也没走远,就在我旁边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大概是酒喝多了,又或是真的很闲,我也不知哪来的兴致,把她叫了过来,问她:“小姑娘,你觉得当今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阿爹说,皇帝赶跑了闹事的坏人,让我们不用打仗了,是个好人。”
“那楚王呢?”
“?”小姑娘歪着脑袋,一脸疑惑。
我汗颜:“就是你们楚地的王。他先是帮皇帝打天下,而后在此地施行王道,你们才得以太平度日。”
“哦,那他也是个好人。”
“可是皇帝啊,在得到天下后,处处排挤楚王。夺他的兵,让他远离原先的势力。他难道不知,楚王要权,是为了帮天下实现王道啊!”
“哦。”小姑娘仍旧木木地应着,时不时低头摆弄手中的玩具,对我的话毫无兴趣。
我自觉无趣,摇摇晃晃地走回酒肆。没走出几步,后背又传来小姑娘的叫声。无奈间回头,却见那孩子正朝我咧着嘴笑。
“不过叔叔救了我的阿鹤,比皇帝和楚王都要厉害!”说罢欢快地跑掉了。
一个时辰。
头痛欲裂,挣扎着爬起,才发现自己趴在酒肆的桌子上再次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破陋的茅草棚映下来,斑斑驳驳洒了一身。我想起原先定好下午要去军营检阅新兵,以这个状态过去,只能闹笑话了,于是决定直接回府。
楚王府建在下邳城东北角,距离闹市很远,当初也是为了避清净才特意建得偏僻。我醉醺醺的,走得比日头快不了多少。出了闹市,穿过了几条街巷,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和一挑柴之人擦身而过。
“快走,别回去。”
我还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在同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那人就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我停在原地愣了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继续向前走。
第一次,来自一个陌生人的警告。
好不容易才从黄土地走到青石板路上。冬天的太阳耀眼得很,我在暖阳下,裹着皮袄,踏上府门口的石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因为那个挑柴人莫名其妙的耳语,也许是因为临近的两条街都没有人,也许是因为守门人不在,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第二次,来自我心底的警告。
喊了一声,无人相迎,我只好自己推门而入。府门訇然洞开,放眼望去是天高云淡,檐牙高啄。
以及一片血红。
门卫趟在正门口,拖拽而出的鲜血一直蔓延到我面前;几个王府侍卫倒在草丛里,鲜血溅到墙上、柱子上;廊道上有几个侍女的尸体;花父的血染红了一片池水……
到处,到处,都是我王府人的血!
脑袋嗡了一下,颤抖的手扶住了门柱,我踉跄两步向前,想都没想就朝后院跑去。一路上神情恍惚,跌跌撞撞,最终绊倒在一人身上。低头,发现是李左车。
终于无法控制,我抱住他嘶吼起来。
听到我的声音,陷入昏迷的李左车抖了一下,艰难地睁开双眼,不顾自己胸前的伤口,吸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颤声道:“别去后院,听我的,快走……将军……别像代王……”
话未说完,这个随我经历过生死的谋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最后一次,来自亲近之人的警告。
我缓缓将他平放在地上,而后站起身,径直向后院走去。再多的警告都是无用的,因为钟离眛住在那里,所以我必须过去!
冲进后院,无视身着汉军戎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我一脚跨过房门。
现实毫无掩饰地摆在我面前。桌案上,放着钟离眛染血的头颅,虎目圆瞪,怒视着我。
几乎是同时,我的前后左右同时窜出四人,持刀砍向我的双腿双臂。我拔剑,冲向正面的人,一个照面刺破他的喉咙,夺下他的刀,回身一脚踹飞身后一人,左右开工瞬间解决余下两人,一气呵成。最后走到被我踹倒之人的面前,斩下他的头颅。
回首再看室内,钟离眛的眼睛仍旧瞪着我,他临死前一定很不甘心吧。
我静等着,身在隐蔽处的汉军陆陆续续走出,将我包围其中。约有百人。
这些都无所谓。从我打开府门的那一刻起,生与死对我来说已不再具有意义。我只是想亲手让这些屠杀者的鲜血,流得更多而已。
抬剑,地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