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这一鞠搞得一愣,习惯性要回礼。刚弯下腰,话到嘴边,脑中有道光闪了一下,身子霍然立起。
“你是张子房?!”
见我惊讶如此,他倒是笑得欢快。一时间,之前的阴狠邪魅全部转变为孩童般的狡黠。“怎么?你识得我?”
怎能不识。那个陪同刘邦入驻关中的韩国谋士,鸿门之时甚至将号称当今第一谋士的范增戏于鼓掌之间,从而保得刘邦从项王手中全身而退。即使我向来不参与他们的明争暗斗,也听说过。如此人士,竟然是妖吗?!
不过转念一想,刘邦变得善养妖物并靠此崛起,也的确是这个家伙到来以后的事。迅速理清思绪,下一刻我又换回之前波澜不惊的表情。
“似乎略有耳闻,你不是韩王的人吗?这么帮刘邦,是不是过头了?”
兴许是被说中了痛处,张良神色微黯,叹了口气道:“我无法再追随韩王了。我先前受韩王所托,送汉王入汉中。却不想回到阳翟(韩都)后,才得知项羽根本没让韩王回韩,还将他降为侯,另派一个叫做郑昌的人当了韩王。”
这个郑昌我认识,秦朝时吴县县令。徐福他们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托他在东海那边为我打探消息。直到后来项梁兵反,他当即率军跟随而去,绝对算是西楚一派的人物。
张良带来的这个消息没有让我特别意外。从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我就隐隐看出苗头。大抵不是项氏一派的君王都被分到远离自己原来势力的偏远之地,像齐国田荣这样太过危险的,干脆不封。而他们原先所在地却被分封给自己国军功最高的将军。这样一来,那些较强还碍事的诸侯间为封地问题就会首先内乱起来,造成互相掣肘的局面。燕王韩广和燕将臧荼、怀王定的秦王刘邦和现在被封到秦地的三秦将、齐王市和齐将田都田安、赵王歇和赵相张耳等都是这样的情况。而等其势力自行削弱了,楚国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也有一些特殊地区不能像这样简单处理,比如位于战争中心地带的韩魏之地。对于魏,项羽直接将其中最为富裕的梁地占为己有,原本的魏王魏豹被发配到最西边的河东,还给他挂了个西魏王的名号。韩地则封给了一些在我看来奇奇怪怪的杂兵,唯一稍有能为有宗室背景的韩王成如今还被项羽换成了郑昌。这样在诸侯内战期间,这两块地就成了项羽嘴边的肉,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以轻松吃掉。这一切布局,定是西楚谋士范增的主意。
我为了不卷入这场无意义的混战,命英布绝对站在楚国一方,使他们放松警惕,并叫偏向刘邦的梅鋗辞掉了项羽所封的十万户,自荐回到台岭。果不其然,项羽将英布封到九江,封义帝柱国共敖到江陵。而我则被封到了偏西的衡山一带。这样我原先的势力鄱阳就变成了英布的地盘,北上中原的路也被共敖阻得死死的。
不过,要说楚国就会凭此计略轻易地称霸中原,也不尽然。范增的确是当今最优秀的谋士,但他一直待在楚国的阵营里,眼界有限。想从寥寥几场战役中了解到各诸侯的真正实力这一想法过于天真。毕竟战场不是谋士手中单纯的棋盘,时局变动也远不是人所能测算到的。
果然,分封令还没下达多久,原燕王韩广对自己被分封到东北角的辽东郡很是不满,执意要回燕地,结果半路便被臧荼截杀,并吞其地;齐国田荣帅自家兵驱逐了田都,杀死了田市田安,称王三齐;赵将陈余召集自己封地上的人马,联合田荣赶走了张耳,迎赵王歇还赵,自己守代地;汉中王刘邦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汉中杀出,还定了三秦……
对峙局面没有形成,反而将天下大势从对楚国有利又转回到了诸侯混战的境况。
我对中原争夺没有兴趣。再怎么打,我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劳民伤财,不如坐山观虎斗有意思。
但张良显然不这么想。离开了韩王,他还会投身汉王。一只妖不好好在深山里修行,却跑进乱世间搅浑水,我倒是很好奇他的理由。
“不提这个了。”他说,“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还是要让我作证项羽派人杀害义帝?我果断回答:“请恕在下不能奉陪。”
被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绝,他显得很无奈:“你还没听我的请求……”
“我说过义帝的事和我无……”
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不是此事。”
“那是何事?”
闻言,张良从袖中掏出一物,示意我来看。那是一枚青铜令牌,朱漆被磨砺得褪色,但雕刻的图腾还清晰可辨,那是一只被火焰包裹住的,即将展翅的凤鸟。
我从来没有想过,就是这样一枚手掌大小的令牌,会将我人生的轨迹完全改变。
“这是……”我不解地望着他。
“我的请求便是,希望你能收好它,给天下带来太平。”
这个回答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只能无言地望着他。
“很难相信吧,但却是你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中原大地有可能会陷入百年杀戮的浩劫,而拯救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你手中握着的这枚令牌。如果你选择持有它,需将拯救万民于水火奉为己任。”
说完这些话,他好像落寞起来似的,垂下了眼睑。“但是我不想给你选择的权利。我要你奉命,因为你是这个时代,唯一配得上这枚朱雀令牌的人。”而后执起我一只手,将令牌放入掌心。
硬邦邦的青铜令牌握在手中,却似有什么重物坠在了心上。张良轻声念了句“解封”,就在同时,我的眼前仿佛有火燃烧一样腾起了一片雾,雾中隐约能看到一只火红色巨鸟,直向我冲来。我想闪避,却完全动不了。直到他冲入我的身体,一切才渐渐恢复正常。
强烈的目眩过后,我瘫坐在地上,全身都被汗浸透。抬头就见到俯视着我的张良,逆光的原因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一个巨大的事件笼罩住了,巨大到我无法估量的程度。
地面开始震动,是桃树的根系在移动。整片桃林在快速地缩聚,直到最后一棵树也缩进地底。
他要离开了。但我不能如此不明不白地被别人利用,至少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你要我奉……谁的命?”
张良的声音透着一丝凄凉,他在离去前如此回答了我:
“奉,天地万物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