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出门的目的原本很简单。自从当上了衡山王,真是比做县令时还清闲。这让我有了足够的空闲思考自己的问题。我和苹儿育有四子,全部没有巫的血统。这倒也不算什么,巫的血统原本就不是每代都会显现出来。兴许只是无谓的担心,但若是和我常年窝在县衙里能力衰退有关,就有些麻烦了。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时常布衣出巡,这样不但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也可以顺便探查下民生。
昨天正巧巡视到洞庭湖,歇息期间,沿湖畔信步赏花。没想到只一闪神的功夫,腰间的灵销剑就不翼而飞了。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我急忙四处寻找。如果是寻常偷儿我定能有所察觉,若是妖灵鬼怪,更应该对灵销剑避之唯恐不及。
寻出几里,总算让我捕捉到了风中那缕诡秘的妖气。我循着妖气的源头前行,一步步踏过浅滩,忽觉周围的花树浓密起来。从少少几片花瓣划过鞋履,到一双脚都埋入重重花海之中,应当只有几步的距离。再到那份妖气浓重得现出颜色之时,我已被一整片桃花林包围。桃花芬芳混杂着邪异妖气充斥四周,足以让任何自诩理智的人神迷心醉。
印象中,云梦泽附近是没有桃树的,更别提这么一大片林子。我顺着树干向上望去,发现树枝的末梢竟全部连在一起。心中了然,原来这一整片林子其实是一棵树,或者说是一只妖。
我在自己四周印了一圈守护符,小心翼翼地走向桃林深处。在路的尽头,是一棵盘根错节,见所未见的高大桃树,一名白衣男子倚靠在树下,头微抬,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花瓣从茂盛的桃树冠上飘下,划过他那流水般下垂及地的黑发,开敞的前襟,以及细长上翘的睫毛,将触及时,却如有意避开一般,毫不沾身。
那人侧面对我,但即使是侧面的容颜,也比这桃林里迷醉人心的香气还要让人窒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又向前迈出一步,但就在我踏出步时,四周的守护符突然自行燃烧起来,迅速化成了灰烬。我大惊,想要取出新的咒符,却已来不及。
此时来了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带着花香朝我席卷而来。风过,被卷起的花瓣凝固在空中,那人已在倏忽间飘到我面前。
我浑身的寒毛一齐竖将起来,面前男人的笑中带着胜似女子的邪魅。不,其实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人,他是妖。
身为男子,长得如此艳丽,也只能是妖了。
这便是我和张良的初见。那一刻我坚信他要杀我。虽然妖灵名声不好,事实上真正杀人的还在少数,因为杀生虽然可以增长妖气,却有损道行。而大部分妖类,都不想一直当妖,都抱有微小的希望想要成仙。但这只妖,以他的妖气浓度来看,他不怕杀我,他没有想成仙。
果然,下一秒那足以勾人魂魄的笑容消失了,若我再不采取措施,头颅兴许会在下一刻离开我的颈项。
可笑我那降妖的本领,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拿不出手,失去了灵销剑,我的胜算几乎为零。但若此时落荒而逃,不但毫无生路,还会平白让这妖小瞧。我好歹是一处王侯,失面子的事万万不能做。于是强忍住后退的冲动,微微颔首,直视着他的双瞳,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如此美景,若添杀戮,何其扫兴。”
他的瞳和桃花一样是粉色的,一丝诧异从中闪过,而后轻笑:“我何曾说过要杀你?”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如此强烈的妖气,甚至能带动这一树花瓣在空中只舞不落,即便还有仅存的人性,也该是杀戮成性,断不会是如此清平的语调。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抑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妖气非自然现象,是他自己有意散出的。而他的目的,就是引我至此。
祖父的警告仿佛就在耳畔,我刻意摆出来的微笑有些僵硬了。“你这是作甚?”
“你慌什么?”他依然笑着。周围的妖气渐渐淡去,只余隐隐的花香。
“特意引我至此,莫非只是为了约我赏花?”我努力维持着漫不经心的做派。
“如此美景,不值得赏吗?”嘲笑着我之前的话语,他似乎终于打算切入正题了,“你的住所我去过,门口的咒符太吓人,进不去。”
我苦笑,为府宅布阵,是我从祖父那里唯一学会的技能吧。自从我七岁时差点被鬼魅伤到,连父亲都明白至少学会自保是必须的,所以我每次迁居前的布阵他倒是不会阻止。
“以后我在的时候那些咒符可以去掉。有我在,你咒符能挡住的家伙都不敢近你的身。”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打算经常来?
“我在邾县左近转了转,没想到战乱年间,还有地方能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分务农。这一点着实难得。”
他在自说自话些什么啊。
“项王迁都彭城,那地方易攻难守,粮饷也是大问题。万一失利,退守到你这里的话,也许可保无恙。你倒是为他考虑得很周全。”
我终于忍不住接了句话:“百姓乃国之根本。我之所以安民,并非为了应付打仗。”
他的目光游离到旁侧,映着波光粼粼的洞庭湖水,像是要把这一湖水都收到眼底一样。“据说,义帝在你的地界边上失足,落水而亡了?”
这句问话便如抛石入河,我的眼角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这妖不简单。不但知晓世事,甚至可以一下子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随着秦朝覆灭,反秦战争结束,终于到了反秦大军瓜分战果的时候,当初为了名正言顺而拥立的楚国后人芈心也失去了他的作用。可怜这个年轻人,还以为别人拥护他就是真心把他当王。当诸侯中势力最大的西楚霸王项羽询问他当初「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还是否作数时,他居然疾言厉色地批评了项羽,表示约定就是约定,应当让最先打入关中的刘邦为关中王。这便惹怒了项羽。不但将刘邦封到虽属关中,却极为偏远的巴蜀,还把义帝发配到我这里来。谁都知道我这百越之地蛮夷甚多,义帝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所以在接到项羽发来的密信,让我谨慎下手之时,我一点也不意外。即使没有他的要求,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这么个祸害。
平静了一下心态,我默默移开了视线:“义帝失行,落水也是必然。”
“哦?看来衡山王是知道底细了?义帝失的是何种行?只是没有遂了项王的意吧。”
听他提到项王,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神色产生任何变化。虽然目前的情形是我受制于他,但一个妖的问题我没道理如实作答,谁知道他打听这些有何企图。
“阁下多虑了。义帝疯癫,故此才不让理事,交与我处调养。不成想还未与我派去迎接的人碰面,便已落水身亡。可惜,可惜。”
“你还不肯说实话?”话音未落,他眼中精光一闪,瞬时从土地里伸出数根枝条,兀自冲着我张牙舞爪。
可以凭一己之力生出如此大的一片林子,少说也要有近千年的修行。他若想将我撕个粉碎,只在一念之间。我做好最坏的打算,脸上却不为所动,竭力用平淡的语气开始自己的分析。
“看来阁下不是普通的妖啊,是要找借口同项王开战吗?众所周知,如今和项王仇深似海还善养妖物的,就只有汉中王刘邦了。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向来吃软不吃硬。惹恼了我誓死不说,回头你家汉王问起来,自是你的责任了。”
不出所料,听到我的话,他果然皱起了眉头。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赶忙趁热打铁道:“若你不相信,不妨试试对我用刑,但那也只是在为项王找除掉你家汉王的借口罢了。”
似乎仍在思索,他没有接话,而是盯着我看,我也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隔了片刻,他终于大笑:“好好,人人都说衡山王吴芮为人憨厚,我看也不尽然。”说罢退后一步,郑重地一鞠,“在下张良,字子房。今日得见番君,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