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正式西向的时刻选在了第二天夜里。只带一半的负重,由精锐部队打头,趁着夜色整齐划一地迅速前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有多少士兵真正理解上层在想些什么,不过经历了数年的艰苦奋战,如今的汉军早已不是当初临危而聚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足以撑起一个国家。
在楚军发觉苗头不对之前,我们已到达了阳夏。快马传书给齐王韩信和魏相彭越,让他们作速于固陵会兵。差不多是同时,获知到辗转于楚魏之间的汉将刘贾联合英布进围寿春的消息。之后,全军重新出发。
到固陵后出了一些变故。韩信对于汉军毁约击楚一事不能理解,回信责问汉王缘由,不肯发兵。彭越见齐兵不发,也选择了暂且观望,按兵不动。
楚军的后备部队被汉军突袭,吃了一亏。项羽得知汉国毁约后大怒,亲自帅先锋部队反冲回来,从老远就能看到一片暴土狼烟席卷而至。失去了齐魏两国的支持,汉军自知难以抵挡项羽的霸势,回守固陵,坚壁不出。项羽虽然恼怒,暂时也无可奈何。
一回到固陵城内,汉王就开始为韩信彭越的事生闷气,并把张良拉过去商讨。据说张良给汉王出了主意:韩彭二人是因为嫌自己王位不实,分地过少,所以才拒绝会兵。汉王只需答应胜过楚国之后,将楚地与二人三分即可。
我最近正因为战略修改导致物资运送出了岔子而大动肝火,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摔下手中战报。正待出门寻他,转念一想,还是坐了回去。
就算是和韩信没什么交情的我,也清楚他拒绝会兵的理由肯定不会是地盘或名位。张良自然比我更清楚。可是他还是和汉王那样说,应当有他的道理。
等风头过了几天我才找张良谈,他和我说,其实韩信的理由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了。
“他认为毁约击楚「有违王道」。”
对于君王,你可以和他说,你是为了地盘、钱财、甚至女人才追随他奋斗,他都不会生气,反而会放心地满足你的要求,器重你。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君临天下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但绝对不要和他说你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什么王道天下,这是大忌。真正的王道是不存在的,君王没办法给你这样一个天下。进而就会想到,你是否会因为他做得不合你的理想谋反。当一个君王怀疑你谋反,即使只有一丝的怀疑,你的末日也不远了。
“那小子,简直比你还能添乱。早知道在齐国时就该多告诫他一下了。”张良是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和我说的,但我知道他心中远没那么轻松,“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让汉王相信他信中不断重申的警示之言都是场面话唉。”
我挑眉。“然后呢?你就不怕他收到汉王封地的回书后写一封言辞更激烈的回来?”
他叹了口气。“无妨。我已暗中换下了汉王送去齐地的书信,另写了一封,大概和他解释了一下,不久应该就会发兵吧。”
“真是难为你了。”我嗤笑了一声,“我说,韩信那家伙,该不会真的信仰王道吧?”
“比你想象的还要信仰。不过信仰本身没什么大错,只是提及时还得注意场合啊。”
我单手托腮,片刻后叹道:“天呐,你居然懂得这个道理。说实话,我很想将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
“此话怎讲?”
“动不动就在汉王面前提什么救世、天理的,不正是阁下吗?场面话也就算了,若论真心,他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类论调。”
“我知道。”这个话题正戳到他的痛处。张良双眼微眯,略显惆怅地静坐在我对面。“可是要想做个明君,总要有人和他说这些,不是吗?”
“这些话,交给那些不掌权的儒生来讲便好,你何必亲自蹚混水?”
“无碍。”他摇了摇头,将落在眼前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活到我这个年纪,也没多少重要的东西了,只剩下这点浅浮的信仰可以坚持了吧。”
我对此只有苦笑:“了不得,你这番话简直像是老头子说的。”
他笑道:“我保证比你见过的大部分老头子都要老上不少。”
我闷笑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玩笑,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想笑。这妖不像韩信,我清楚的道理,他都清楚,甚至比我理解得还要透彻。我知道以他的这种性格,早晚有一天会惹祸上身。他自己也知道,却毫不悔改。
该说是有恃无恐,还是太过异想天开呢?
不管怎样,张良的信效果还是很好的。韩信收到信后,立刻帅全部精锐齐军南下。彭越得到汉王封地的承诺,又见齐军出动,不久后也有了动作。楚地也传来好消息,刘贾不仅攻破了寿春,甚至说降了楚国大司马周殷叛楚。周殷发动九江军迎立了淮南王英布,与刘贾合军向北攻楚。与此同时,楚军突然向东撤退至垓下,汉军主力齐出。四军计定于垓下再次会师。那里,将会成为项羽的终结之所。
说来,自从亚父范增死后,楚军的作战一直不太积极。反而是汉王青龙令牌的效力比以前增长不少,结合百越巫术和鲁地的机关术,已经可以确保固守时不会轻易被项羽攻破城门。而楚军那边,妖人和九鼎之力虽然仍在使用,但终究是些老套路。衰期日益临近,我也愈发紧张起来,并隐隐觉得不安,好像自己无意中遗漏了什么。项羽这人一向难测,说不定会在最后关头玩出什么新花样。
担心虽多,却无非是因为现在的形势好得让人难以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好事终于要发生了:我们能战胜项羽!这种害怕失去好东西的担心,相对失去好东西后的悔恨而言,可以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离开固陵前一个落霜的日子里,我放下战报回了趟别馆,猜想买儿应该正安静地坐在案旁,抄写着某一卷。之后要打的都是决定生死的硬仗,所以随军的小孩和老兵都被命令留了下来。如果在垓下出了什么意外,这将是我见这孩子的最后一面。
买儿的性格既不像我,也不像梦溪,有点过于恬静了,不少时候给人感觉像个女娃一样。最近他总和张良家的那个混小子混在一起,虽然不希望他变得像那小子一样不知轻重,不过能经常在外跑跑跳跳还是比一直闷在屋里强。
想当初我去阳武接他时,还对梦溪的家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一定会照顾好他,自己也在心里重申了无数遍。结果前线战事一忙,大部分时间我都只能住在营里,见面都是少数,更别提照顾了。
信念这东西,有时候还真是不顶用。
打开房门,门轴的摩擦声回荡在四壁。屋里没有人。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正要关门,发现地板上落着一块素色的帛布。
我顺手将它拾起,展开看了一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我每次回来,买儿抬起头满眼放光的样子。
这小鬼只有在笑的时候,和梦溪一模一样。
马上就会结束了吧?不管是怎样的结局,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赶快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