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发生的事,先前都讲过了。我本以为自己也会和祖先们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安安心心过自己的小日子,等老了再将这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子听,随后溘然长逝。我没什么野心,也不图谁什么东西。可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偏偏让我在彭城之战时,清楚地看到楚霸王的那一双重瞳。那一刻我便知道,我逃避不了。
手中的重华剑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雨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从剑鞘里拿出来看简直就像是从某个大型青铜器上掰下来的一块,需要辨认好一阵才能弄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汉王下达了停止撤军的命令,当然对外还是要摆出一副西向的架势,以防项羽生疑。那之后我们三人再次聚到汉王的主营中,我习惯性地将手放在重华剑的剑柄上,挑着重点给汉王讲了讲九鼎的故事。汉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久,似是兀自神游到了很远的地方,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那摇曳的烛火慨叹道:“没想到神话居然离我们这么近。”
我讲故事的时候,张良一直默默望着窗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我在丰邑的那个晚上就将一切告知他了,他当即认为此事应尽可能保密,甚至不能告诉汉王。理由是如果那个时候汉王就知晓了九鼎的存在,他一定不会像此前一样积极作战,而是坐等这一天的到来。
九鼎势衰的这一天!
“前年三月我在楚营时,项羽的眼睛还是正常的,而到了四月彭城之战已变为重瞳。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解开了封印,但还是可以确定项羽是在那段时间和九鼎定下了契约。从那时算起九百九十九日,衰期应该在三个月后,也就是明年的十二月。”
汉王恍然大悟道:“项羽清楚衰期将至,也清楚自己无法在三个月内消灭我军。为了防止意外,才决定在入冬之前两相休战,攒足兵力来年再战。”
“不错。”
汉王低头沉吟了起来。我本以为他会责问我们为何不早一点告诉他,但他没有,而是问了我们另一个问题:“我还是很在意……如果你是陈国唯一的后裔,连你都不知道九鼎解封之法,项羽又是如何知道的?他怎么还会知道九鼎有衰期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良接了话:“我有一个猜想,虽然不能绝对肯定。”
“哦?”我对此有些惊讶,他之前并未和我谈过他的猜想。
他继续说道:“首先,秦人夺走九鼎后将其移到了咸阳,而非掉入泗水,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如此巨大的一个鼎,可不是那么容易移动的,所以一直到项羽占据咸阳为止,九鼎应该都在咸阳。”
我了然道:“所以项羽就是在那段时间得到了九鼎,这样时间也对上了。我们只需召集从楚营叛逃过来的将士,了解项羽那段时日的行程,就可以确定具体是哪一天。”
他点头赞同了我的说法,又继续说道:“其次就是,上古神器的解封和封印区别很大。封印的方法千差万别,但解封方式都是一样的——也就是注入足够量「相克的气」。”
我打断他道:“当年虞舜和后稷牺牲了性命才封印住九鼎,肯定不希望它这么容易就被解封。”
“没错。九鼎融过将士之血,当为至阳之物,想要解封必需极盛的至阴之气。”张良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若非上古阴器,则为千年之妖。”
“你是说……武吉?……”同样是丰邑那晚,作为交换条件,张良也和我讲述了他师兄,以及他们在西周的经历。那些往事他既不愿人知,我也不便再度提及。总之这个武吉,便是在魏楚两国企图致我于死地的黑衣人,也就是杀害了梦溪的凶手……
张良又点了点头:“这也许就是为何他在谷城与我相见时,技力大不如前了。若要解封九鼎,必然会消耗掉几乎全部的精气。”
“可武吉又是如何获知九鼎秘事的?这事除了我,本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张良转向汉王道:“汉王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请命,派郦兄去齐国劝降之事吧?”
郦食其的死是张良心中的一块伤,所以我和汉王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汉王应和的那一声底气相当不足,说到底那件惨事他也有责任,他本没想过郦生可能劝降成功,更没想过齐王会留他住那么久,所以才会下达让韩信北上攻齐的命令。
“他当初去齐还有一个目的——探查九鼎的秘密是否是「田氏一族」泄露的。”
我错愣了一瞬,很快觉察到其中的关联。是了,春秋时陈国曾有过一支王室血统因避难逃到外国去,那就是陈厉公的太子完。那段时间陈国内部十分混乱,君主被暗杀,太子立了又废。陈完当太子时深得陈厉公的信赖,的确很有可能得知了这一秘密。后来他为了避牵连之祸逃往齐国,作了齐桓公的工正,改氏为田。其后代最终取代了姜姓称王齐国,史称田齐。也就是说,如今的齐国王族田氏和我同样是故陈的直系后代!
张良见我理解了他的意思,继续道:“师兄出山后,为了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愿想,曾跟过秦皇一阵子,帮秦皇灭了赵国,后来转而追随齐王,劝齐王投降了秦国。齐王死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向我要了白虎后便失去了音讯。”
“我上次去齐国时,田广居然让韩信告诉我要去济北。济北之事只有我师兄一人知晓,我猜想当年师兄去找齐王田建,或许是去问济北谷城之事,没想到居然会套出九鼎的秘密。那之后他便借秦人之手杀害了田建。而郦兄到达齐国之后,他又通过各种途径想方设法地除去郦兄和齐王。”
我接着他的话推断道:“武吉在楚国时,楚国打齐国的确频繁了些……对了,你还记得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被封到济北的是谁吗?”
他答道:“是齐将田安。”
我道:“没错,但这个田安其实不是齐将,而是自成一支的队伍。他先前一直拼命地攻打济北,打下济北之后率众投降项羽,并助其攻打巨鹿,条件就是项羽日后若能称霸,务必将济北分封给他。后来项羽派人查他,发现他居然是田氏唯一的王室后代,齐王建的嫡长孙。”
“原来如此!”张良站直了身子,双目炯炯有神,“我一直觉得奇怪,田广一族与齐国王室亲缘较远,按理说齐王建不该将此事托付给他们,看来是从田安这里泄露出去的。毕竟乱世之中,有实力的同族不多了。”
确实,这应该是目前最可信的推断了。武吉从齐王那里获知了一切,协助项羽与九鼎定下契约,这样项羽知道衰期的存在也就不奇怪了。
一直认真倾听的汉王拍了下膝盖,做出判断:“肯定是他了,所以他才总要置陈平于死地啊。”
“我?”突然被提及,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想看,秦国和故陈国没有仇,也不可能知道九鼎的秘密,为何在楚国被灭时,要来搜捕你们陈氏一家?”汉王随意地向后一仰,“最大的可能就是武吉表面上离开了秦国,背地里却还有联系。从齐王那里得知九鼎的威力后,便教唆秦王除掉你们一族和齐王,还伪造出九鼎遗失的舆论,让你们误以为此事与九鼎无关,放松警惕。”
我点点头讶异道:“不错啊,汉王。分析得很有道理,我要对您刮目相看了。”
汉王撇了下嘴:“原来你之前都在小瞧我吗?……”
“总而言之,现在双方的目的都很明确了。”张良道,“项羽要在衰期之前避免节外生枝,而我们必须要在衰期之时将他逼入绝路。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就算我们能消灭楚军,也解决不了项羽。这是唯一一次,进攻权在我们手里。”
我双手握拳:“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反攻了!”
“好!”汉王一掌拍在案上,眼中光亮如烛火,“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