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过了几日。果然如审大哥所说,每天都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对面牢房里的人从来没有少过,总会有新人被送进来,真不知道他们要制造多少妖怪才算够。
终于有一天,狱卒面向了我们这边,冷漠地宣布要带走吕姐姐、审大哥和刘老头。连日的煎熬让我的精神变得极其脆弱,以至于他们刚进来抓住吕姐姐的手,我便发疯一样扑了过去,一口咬在其中一个衙役的手臂上。血腥味在我的嘴里蔓延开来,想到这些人肮脏的行为,我愈发想吐,也咬得越狠。那人企图甩开我,但失败了,接着我的肚子上挨了一脚,后背、脸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狠命地踢我全身。
我终于松开了嘴,抱住了脑袋,尖叫着发抖。有谁一脚踩在我受伤的关节上。我想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痛过,痛得快哭出来了。可我越是尖叫,那些人笑得越开心,还尽说些下流的话。我忽然觉得以前被我杀掉的人都太可怜了。那些人还不该死,这些人才该死。
后来狱卒们走了,带着吕姐姐他们一起走的。我躺在地上好久都无法动弹。我等着那边发出熟悉的惨叫声,可是没有。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松一口气。也许他们被放出去了?然后又会怎样呢?
熟悉的老年人特有的味道凑近了我。王老太把我的头放在她枯叶般的腿上,轻轻梳理着我被弄乱的头发。这头乌丝曾让无数男人为之倾倒,可现在,我只是觉得它们碍事,好碍事。
眼泪流了下来,洒在了老人陈旧的衣裙上,像是衣物本身就有的斑纹一样。我不会在那群人面前哭的,我自己不允许,虽然这微弱的抵抗看似毫无意义。
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来找我们。我们无计可施地等待着,如同待宰的羔羊,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牢门再次打开的时候,轮到的是王老太。不过来人并没有直接把她带走,说的话直截了当——明日王陵将军会派人来探听情况。只要王老太肯递话劝她的儿子投降,就释放她,否则对面牢房的人就是她的下场。
那人走后,老太依旧面色不改地端坐在原处。我有些担心,就靠了过去。老太看向我,她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慈祥过。那一晚上,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比以前那些天加起来都多。她提到王将军小时候,王将军的孩子,以及她自己儿时经常去的那片芦苇丛。她说那里的鸭子下的蛋非常好吃,可惜出嫁后再没回去吃过。
我默默听着,心乱如麻。老人的样子很不对劲。我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
那晚的最后,王老太告诉我,人到了她这个年龄,已经不仅仅是靠这副身体活着了。我盯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告诉我,人到了这个时候,有一半的生命,是靠精神在活着。如果精神不在,人也就在了。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想再看一眼外面的月色啊。然后闭上了双眼。
那之后,她就向我证明了自己所说的话。就在这一晚,王老太无声无息地去了。我靠在她的腿上,感受着熟悉的体温在渐渐流失。眼睛干干的,已经再也哭不出眼泪来了。
那么,我又是靠什么活着呢?
第二天汉使到来。王老太用自己的死告诉他的儿子,不要投降。
汉使向牢内端详时,我一直把自己藏在角落的阴影里。不能让他看到我,不能让他回去告诉陈平我在牢里。我不要成为累赘。
那之后的日子,我过得迷迷糊糊的。不变的尖叫声、不变的人走来走去。区别是我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依赖的生命,没有任何人。
直到最后,那个黑衣人再次站到我面前。俯视着我,对我说,你看,他不会来救你。
我期望过他来救我吗?
黑衣人用他惊人的力气把我拽起,从牢房一直拽到走廊尽头。于是我见到了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尖叫声的来源:一间斗室里放着一个巨型的青铜大鼎,一半陷在石板下,地上的一半也足有半人高,上面繁复交错着无数看不懂的怪异文字,鼎里面有一根捆满绳索的木桩,和爬满鼎底的蛊虫,闪着莹莹紫光。
我想起了我的誓言。我不能活着,是的,我不能作为妖怪活着。于是我拼命地挣扎,企图撞上一切我能撞的东西。可那个黑衣人的力气就像巫术一般,钳住我的双臂让我哪里也去不了。
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浸过不明液体的长针刺入我的体内,再将我推入鼎里。剧烈的痛楚让我错觉在那黑衣人的眼中也见到了痛楚。天地颠倒的时刻,恶人都仿佛拥有了慈悲。
就在他们企图将鼎封起时,按住我的那个人颈部的鲜血溅到了我脸上。我迷茫地抬起头,而后笑了起来。
陈平,是你。
“是我。”他答道,“对不起。”然后他单手抱住我的腰际,把我从鼎里救了出来。
黑衣人还站在不远处,放任这一切的发生,一动不动。
“是你,一直都是你。”陈平的声音里夹杂着浓重的怒气,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能承受的。
那人点头。“这次,你逃不了了。”
“是陷阱。”我对陈平说。
“我知道。”他没有看我,但抱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
非常快,那个黑衣人冲了过来,徒然增长的指甲刺穿了黑布手套,刺向了我们。可是比这还快的是,陈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青铜令牌,从中凭空泛起一片泡沫,泡沫中霎时涌出一股激流,把黑衣人冲击到墙上。墙壁随之骤裂,黑衣人的声音随着水浪流远,远远传来的惊怒声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他竟然交给了你!……”
不容我思考,我们也很快被卷入了水浪,一时间天旋地转,连撞上了什么也分辨不出,就陷入了一片黑色混沌之中。当我重获意识时,已经身处一片荒地之上,陈平将我紧紧地揽在怀中,两个人全身湿透着躺在郊外的荒地上。
“我们安全了?”我问他。
“暂时是的。”他喘着粗气答道。
我凝视着一脸警惕环视四周的他。头发散了下来,湿漉漉地遮住了半边脸,狼狈至极。不过如村里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所说,这个男子真是帅气得惊人,让人看多久都不会腻。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问我:“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果然很亮。然后抱住了他。
似乎被我的动作吓住了,起初他的身体有些僵硬,慢慢才放松了下来。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例如他是如何找到我的?那块令牌是怎么回事?以及,他为何不再早一点出现……
可惜这些问题就算知道了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我悄悄握住了他腰间的匕首,然后一把推开他。我后退了两步,将匕首抵在胸前。
他惊呆了,聪明如他也没立刻想明白我此举何意。
“梦溪,危险!你要做什么?!”
“来不及了……”我感到自己的理智在渐渐消失,衣服挡住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得肿大,浑身就像爬满万千只小虫般刺痛着。是那些针的原因,我明白。已经来不及了……
“别过来!”我大喊一声,他吓得僵在原地。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个一向自恃甚高的人,现在竟然连拯救我的能力都没有了,他之后一定会很失落吧。
“别过来……”我的声音缓和下来,“最后一次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我不想,变成那种讨厌的样子。”眼前的世界已经发红,我明白再不行动就永远无法动手了。
“请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绽开了最后的笑容,然后猛地将匕首刺入胸口。
和我往日杀人时一样,正中要害。
老爹说,乱世的人都要学会杀人。这样在你知道自己不该存在时,才有能力了结自己,才能不让自己做出后悔终生的事。
有新的水滴到我的脸上。我努力睁开双眼,看着那个像孩子般哭泣的人。我想要用手去触碰他的脸,可是身体没办法动。
也许我真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喜欢他……非常喜欢……
我的世界,终于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