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女人,身着一件浅蓝色罗衫,腰间简简单单系着一条白色丝带。长裙垂落于地,散乱成一片。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好让肤色不至于显得那么苍白。
我满意地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了眨眼睛。
这是我喜欢的装束,也是魏豹喜欢的装束。
当然后者更重要一些。因为生为女子,注定要为男人而活。如果你的男人获得了权势,你会跟着他富贵;如果他落魄了,你也要随他颠沛流离。这是规矩。
想到这里,我默默叹了口气。
我母亲的一生极其符合这句话,但她在别人眼里却一点也不规矩。
因为她找的男人,也就是我爹,是个荆蛮人。
我不知道荆蛮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母亲从来不许我们询问。有一次弟弟薄昭犯了这个忌讳,被罚跪了一宿,结果也没得到答案。我唯一清楚的是,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自那之后,就要受尽白眼,流亡到南蛮之地。我想荆蛮人,应该就是会给别人带来苦难的人吧。
我对父亲没有太深的印象。他死的很早,就葬在会稽山阴的一棵老杉树下。若是现在去寻,只怕早已被荒草覆盖,难以辨认了。等到父亲的守丧期结束,我们就搬离了那里。
父亲的死让母亲很难过,但是搬离吴越之地对她来说却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是因为那里的条件多么恶劣,只是母亲实在太依恋故国了。
我的母亲是魏国宗亲的后人,算得上是王家血脉。即使离经叛道地嫁给了荆蛮人,内心也依旧认为自己是属于魏国的。所以离开了会稽县后,我们又辗转回到了魏都大梁。
还记得刚回来的时候,反秦战争正打得热火朝天。由于位于战争的中心,被战火侵袭简直是家常便饭。你很难找到一个位置,既看不到倒塌的房屋和遮盖尸体的草席,也听不到怨天尤人的声音,还嗅不到烧焦的味道。
即使如此,母亲在踏上这块土地时也的确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是的,这里是母亲的家乡,但对于一直居无定所的我和昭来说,却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一定要说区别的话反而是比其他地方更难生活。母亲的执着,我不明白。不过能让人开心的地方总归是好的,我这样说服自己。
由于魏国公族们早已在灭国时就散得七零八落,母亲早年熟悉的人基本全不在了。所以也没有人会纠结于我们的过去,日子过得虽然不够太平,也算安顿了下来。
后来局势渐渐明朗,秦军节节败退。魏地老百姓终于能确认该倒向哪一边才能不受牵连,于是决定举城投降起义军。开城迎接军队的那一天我也去了,而那个被簇拥着驶进城门的领军将领,就是魏豹。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我,又是如何爱上我的。我只知道他入驻大梁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打听我的消息,很快就寻到母亲那里,然后就提了亲。
母亲自然乐意万分。要知道魏豹可是正统的魏国公子,较之身份,算是我高攀了。我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反正女子总要遵从父母之命许嫁他人,能遇到一个爱我至深的男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想到这里,镜子里的我脸颊上涌现出一抹绯红。
贴身侍女红儿又帮我正了正发簪,嬉笑道:“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近日夫人越来越漂亮了。果然是因为大王回来的缘故吧?”
我笑嗔她道:“你呀,别的不会,油嘴滑舌倒是学了不少。大王呢?”
“一早就去见项将军了。”
我皱了皱眉。魏豹自打从彭城回来后,总有些举棋不定。不但说退了汉国的说客,还留了项羽派来的使臣常住。如此亲楚背汉,却又对谁都不明说,真不知他什么打算。
还记得有一次睡下后他轻声唤我,问道:“沫儿觉得,楚国和汉国哪个要更厉害些?你更希望我们追随哪一边?”
政治方面我不太懂,于是睁开迷糊的眼睛问道:“为何非要追随别人呢?我们魏国不也是一个国吗?”
他摇了摇头:“这是妇人之见。没有谁可以不依靠别人活下去,国家也是一样。”
“那么,大王先前不是都跟随汉王去打楚都了吗?和汉王关系更近一些吧?”
魏豹叹息道:“本来是这样的。不过你没有见过楚军打仗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在我额头吻了一下后,转过身睡去了。
可我却久久无法入睡。我不是很喜欢他泄气的样子,这和当初意气风发连下魏地二十余城的他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窗外寒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凑近窗棂,正好看到魏豹和那个叫做项它的楚国将军并肩走在一起,一脸的恭维。我转回身的动作过猛,把红儿吓了一跳,险些把洗漱的水弄翻。
“夫人这是在生谁的气?”
“没你的事。”我按着胸口坐回床上。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只怕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这次的预感比往常应验得都要迅速。一个月后,汉王因魏豹绝河津畔汉而大怒,派左丞相韩信击魏,以木罂替船从夏阳突入,直袭安邑——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都城,并在这里擒住了魏豹。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比斥候来报的消息还快。我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时,走进来的已经不是我的夫君,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将领。
他那份桀骜又内敛的姿态,让我猜出了他的身份——汉国首席大将军兼左丞相韩信,也就是害我国破家亡的人。
到了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反倒淡定了许多。红儿吓得瘫倒在地,拽着我的衣裙指向门口伫立的人。我冷冷地扫了那人一眼后,继续坐于镜前梳我的妆。
“夫人可是魏王之妻薄沫?”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也没有不尊重的意味。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他。我的男人已经成为俘虏,我是谁还有什么意义?
“薄沫已随魏国破灭而去。在这里的,只是个薄命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痛楚。不过这也只存在于一瞬间,之后他便转身向身后的将士吩咐道:“带走。”
那些士兵接到命令自然不敢懈怠,几个人一起上前将我捆绑了起来。我自知挣扎无用,也就随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