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陈平(1)

  • 水之竭
  • 猫米C
  • 2504字
  • 2022-05-24 12:01:42

暴雨一连下了三日,偌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街道上,砸在屋瓦上,砸在无数人心上,未来,也会在这些人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回响。我伴着雨声独自在屋内度过数日,一直待到雨势变小,最终彻底停下来后,才走出房门。

至此,持续十三年之久的旱灾终于结束。群臣振奋,百姓欢欣。

充斥四周的烟尘终于散去,河水湍流不息,柳树抽出新芽,翠绿的草色重新铺了满地,清凉的空气中夹杂了潮湿的泥土味道,让人精神振奋。街头巷角都洋溢着希望的喜气,接水的木桶摆满了房顶和院落,人们翻出残留下来的种子,再次活跃于荒废的田地间。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复苏,万物的生命力永远都是这么顽强。只是……

我抬头望天,乌云依旧徘徊在空中,只留点点缝隙容阳光透射而下。

还没完。这些历尽艰辛得来的甜头,不如人们想像的那般单纯友善。

那一日,在岐山顶端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清楚。只知太后派了一队兵过去,回来时一半都是躺着的,其中担任领军的吕产因为桃花瘴气中得太深,时至今日仍有些魂不守舍。

张良和番君都不见了,封印阵已经完成,留在上面的却只有一枚朱雀,昼夜不歇闪着火焰般的光彩,封神台就此变为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次日,我被恩准回府。又过了一日,瓢泼大雨之中,一名叫做碎玉的女子带着昏迷不醒的张不疑敲响了我府的大门。张不疑转醒后,话变得少了,还时常盯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月后,贳侯之子傅方山带着买儿和张辟疆来投奔我,之后话也不留一句独自离开了。他要去哪里,我没多问,大概是和他父侯一起回了封地。

皇帝的死讯一直到次年八月前都秘而不宣,拖到八月实在瞒不住了,终于以病逝为辞通告天下,九月才正式下葬。谥号为孝惠,所谓周爱族亲,柔质慈民。之所以如此做是为了让别人不要将两次事件联系在一起。毕竟,将皇帝逼到自尽可不是什么说说就罢了的有趣新闻。孝惠帝生前绞尽脑汁同太后作对,效果加起来都不如他这次自尽来得大。善后工作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继承人问题。因孝惠膝下无子,当年太后曾取后宫美人与吕氏宗族所生之子为太子,佯装皇后所生,并私下将那美人处死以绝后患。不想此事却被小太子得知,即位后处处与高后作对。高后一怒之下,派人将小皇帝幽杀,又从吕氏中找了个乖巧的孩子,册立为帝。这一回,连瞎眼人都看得出,小皇帝根本就是形同虚设,连元年都未称。皇帝接连丧命,又总有人口风不紧,很快各种风言风语就传得人尽皆知。干旱一结束,人们有了力气,要压住积聚已久的质疑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次就是身为诸侯王的刘氏宗亲问题了。赵王、齐王和孝惠接连送命,其他宗族自然不能再视而不见。不过高后也有的是手段对付他们,除了安插亲信在他们身边时刻监视,还威逼他们必须迎娶吕氏一族的女人作皇后,稍有不从,就会被暗中残忍地铲除。尊贵无比的刘氏,就这样变得宗庙倾颓。杀到最后,原本遍及天下的刘氏诸侯王就只剩地处偏远的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和代王刘恒三人了,其余地方都被吕氏一族统治。

令人奇怪的是,除了涉及后宫和这两个问题的人以外,高后倒是都很手软。在岐山之乱时杀了的各有封谥,其余相关人等也概不追究,连对齐国送来的人质都以礼相待。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任命我这个头号惯犯和朝中最为古板偏执的安国侯王陵接替曹参为左右丞相,大有拉拢之意(虽说后来由于王陵太过偏执,高后实在受不了就用审食其换下了他)。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是她有所悔悟的结果,就如天上永远挥之不去的乌云,那女人眼中的阴霾也远远没有散去。如果麻痹于眼前的苟且偷安,一心等待对方的下一步棋,输的必定是我们。

张良的两个义子聚齐后,我考虑再三,直接将他们带到高后面前,口称听任处置。

众人眼中的讶异我当然看得出,好在泰然处之是我的长项。在高后面前摆出一副担惊受怕,一心只想撇清关系的小人相,也是我的长项。

高后对我的表现很是满意,和我料想的一样,她不但没有责罚那两个孩子,还让张不疑继任了张良的留侯之位,为他在禁中安排了个闲职,甚至连年仅十五岁的张辟疆都被任命为侍中,负责陪同那些形同虚设的小皇帝。

高后不清楚我下的哪一步棋,就像我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谢恩告退时,我脊背上冒出的冷汗已将里衣湿透,这一点同样不会有任何人知。

那女人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除了心肠够狠,心机也很深。譬如在孝惠发丧之日,我就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那一日,满朝文武跪于灵堂之前,哭天抢地之声震耳欲聋,唯独立于棺木旁侧的高后,一直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即使到了礼节上该哭的部分,依旧一滴眼泪也没流。

我当然不会把她的做法理解为女人单纯的心情不好。提心吊胆地回府后,果然收到了从高后处送来的布包,展开一看,竟是一张缝制的九宫八卦图。

就在我兀自发愣的时候,张辟疆的脑袋从旁边探了出来,低喃了一句“麻烦来了”。

见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伸出手来,指了指下方的离卦。看似无意,却是清清楚楚地被斜斜画上了一笔,在那个离卦上。

我合上绢布,手还在微微发颤。

“你打算怎么办?”张辟疆问我。

离卦,主兵戈之事。此番意味很明显了,高后担心孝惠不在后权势旁落,要我们交出关中兵权,由她掌控。

无论对她,还是对我来说,兵权都至关重要,关键时刻,会起到决定生死的作用。我和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藩王不同,常年处于皇帝身边,根本不可能有私自养兵的机会。一旦失去兵权,无论是谁想要取我性命,都易如反掌。

“要假装没看懂吗?”那孩子继续问我。

我咬牙切齿道:“该怎么办?你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还给我装傻。”

张辟疆嘻嘻笑着:“就算知道,有些话也是不说出来的好,总要给年长的人留些面子吧?”

我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记:“别和你哥哥学这些油嘴滑舌。”说完,起身来到桌案前,抬笔写成一篇请愿表,连着兵符,一起包在那张八卦图布里,让来者照原样送回给高后。

自交兵符,表请拜吕氏宗族为将,让其主禁中南北军。这事一旦传开了,我的骂名,只怕要担上一辈子了。

而我却似嫌骂声还不够响亮,每日饮酒作乐不说,还时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日夜欢畅,不亦乐乎。以那位偏执的王陵为首的满朝忠臣义士都对我恬不知耻的行径极其不满,只有高后很是安心,全然不去理会那些堆积如山变着花样谩骂我的表奏。

这就够了。只要能让她放松警惕,要我怎样自污都可以,更何况是这种既不害人也不害己的自污法。只要能掩盖住我实际在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