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未眠。我加固了一遍山顶的符阵,之后在封神台前的台阶上坐了整晚,张不疑亦是守在不远处,一刻也不敢放松。在我们身后,封印阵的光芒越来越盛,只待其完成,寻常人等将再难靠近。想要破坏,更是难上加难。
只差最后一步了,绝对不容有错的最后一步。
一直待到天明,意料之中的军队才从四周的山林中现出身来。显而易见,不是为保护我们而存在的军队。
我直起腰身,立于封神台上,对着下面朗声道:“诸位莫非是来送在下回长沙国的?这排场,未免太大了吧?”
为首的洨侯吕产是太后的亲侄子,也是吕氏宗族里最骄阳跋扈、最难搞定的一人。只见他从队伍中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放声道:“番君不是一般人,排场自然大些。更何况,我等此行也不单是为了给番君送行,还要接留侯回长安。”
我冷笑道:“哦?你也看到了,留侯现在脱不开身。能不能请诸位稍等些时候,待留侯事毕,再与你们说道?”
吕产哈哈一笑,挥起袍袖道:“无须担心!我们人多,留侯事忙,我们就来帮他脱身!”他说罢,天空中已是金光乍现。身后的士卒和方士也在同时行动起来,十数座投石机转瞬间在两侧的矮草丛中架起,无数蛇蝎毒虫亦是沿着台阶爬了上来。
我拉着不疑退到青龙结界的保护范围内,同时祭起符咒。爬到台阶上的蛇虫顿时化为灰烬,但仍有无数蛇虫踏着同伴堆砌起来的残体蜂拥而上。石块击打在台面和青龙护壁上,震得整个山头都在晃。与此同时,重重黑云间,金色光芒闪现而出。
“小心!”我话刚出口,无数耀眼的金色利刃就如闪电般击打下来。我迅速念出咒文,护符阵乍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不断响着,脚下的石板骤然裂开,封神台发出将要塌陷的恐怖声音,我抱着头跌倒在地。符阵转瞬间就被烧毁,青龙结界也在一点点变薄,四周除了刺眼的金光就是尘雾弥漫,我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冲了出去,我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张不疑!!”
我踉跄着爬起,下意识间也跟着他冲出结界。手指触到怀里的朱雀令牌,只要一个意念,我就能将一整片山化为火海。就在我几乎被震昏头的瞬间,有人一把拉住了我,将一个长条状的物件塞进我怀里后,顺势将我推回结界。
我愣愣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蓝色背影,又低头看向了他交给我的那柄长剑——灵销。
“安期!”我冲他嘶声喊着。蓝发仙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继而冒着漫天剑雨袭向台下。先是一掌击晕不顾头顶金芒向下冲去的不疑,将他摔回结界,之后在一片尖叫声中跃进人群,与此同时,绯色雾气伴着花香荡漾开来。
这颜色,是何等的熟悉。云间金芒逐渐消失,包括吕产在内,无数汉军将士纷纷抓住自己的喉咙,瘫软在地。安期墨蓝色的眼眸精光乍现,隐现着狠厉,雾气还在向四周扩散。
我停留在恍惚中,呆立了片刻才清醒过来。赶紧从怀中掏出农夫交给我的玉质桃花,走出结界企图阻止他。
就在这时,一种不同于安期所散发出来的桃花香气从身后传来。还没等我回头,一袭白色衣袍由眼前飘过。墨发妖灵脚踩虚空而去,直跃到安期面前,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够了,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绯色雾气渐渐淡去,一地的汉国士卒虽未咽气,却也都奄奄一息,距离安期最近的吕产更是直接昏死过去。
待到雾气散尽,子房才放下手,淡淡道:“仲云,好久不见。”
“嗯。”安期再次睁开眼时,瞳色已恢复回原先潭水一般的颜色。对子房的客套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后,转向我道:“我这次,是来给番君送剑的。天台山纵然喜好宝物,也不会真贪图你这传家宝。”
我赶紧拱手道:“不敢。天台山助我良多,这次亦是解救我们于危难间,远不是一把灵销抵得了的。这枚玉花……”
安期抬手制止了我:“这桃花玉你就收着吧,灵销剑你也带在身上。你们即将经历的灾祸非我等卦算所及,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子房环着臂,问他道:“你说这一趟,只是来给番君送剑的?这不像天台山的风格啊。”
安期转过身,朝他挤了挤眼睛:“自然,并非‘只是’。我还有话要带给你。”
“河上公有话指教,我定然洗耳恭听。”
“不是老师。”安期顿了一下,“是……子彻有话让我带给你。”
闻言,子房的脸色立刻变了:“师兄?你见过他了?”
“番君离开天台山两年后,子彻来找过我一趟。让我在事态失控之时,传话给你。”安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他让我转告你,别忘了他当年让你「切记」的事,一旦出了意外,他希望你亲自动手。就是这样。”
闻言,子房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不置一词。安期传完话就不再管他,蹲下身在昏厥的吕产身上翻翻找找。
我听不明白他们话中的暗语,索性不去猜了。有点担心不疑的状况,正要走回台子上时,瞥到对面山头有金色光芒闪动了一下。
身后同时传来安期诧异的声音:“奇怪,他身上怎会没有……”
根本不容我进行任何思考。我下意识奔向不远处的子房,一把将他推开。如电光火石般袭来的金芒直穿过我的腹部,紧接着,又是一道金芒……
啪嗒……鲜血洒落一地。
我低下头,看到正中要害的白虎利刃,苦笑。
什么啊,原来目标原本就是我。
利刃化作金粉,挥散空中。紧握住手中朱雀,我缓缓向地面倒去。若不是有朱雀支撑,只怕我当即就死了。
“番君!!”子房迅速扶住我失去力气的身体,面色灰白。安期怒骂一声,向金光射出之处冲去。可惜距离实在太远,即便是他,也无法追捕到暗算者的行踪了。
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我抓住子房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拉近了一些。这一回,轮到我的血将他染得满身鲜红,不仅如此,不断溢出的鲜血很快连周围的土壤都染透了。
“带我……到封神台上……快……”
有水滴落在手背上,我抬眼,才注意到那双如水般透彻的眼睛真的盈满了泪水。
怎么回事?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可是,我还有未完成的任务。“子房……别这样。带我去……”
他咬紧下唇,眼神闪了几闪,之后将我拦腰抱起,一步步走上台阶。意识随着血液的流失一点点模糊起来,我几乎连朱雀也握不住了。
好不容易来到封神台顶端,我拜托他将我放入阵内。子房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静静地俯视着我,神色间已是了然。
“你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了,是吗?”
我虚弱地笑了笑:“我们……别无他法。不是吗?”
他合上眼,直到那掩饰不住的悲伤渐渐沉淀下去,才再次睁开。将我抱到封印阵正中,平放于地,自己坐在一旁,默默为我护法。
我从怀里抽出最后一张符,结印念咒。封印阵柔和的光芒沿着刻下的咒文连接在了一起,逐渐强盛,最终将我和他完全笼罩住了。
掌中传来烙伤一般的疼痛,视野也渐渐模糊起来。
我举起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徒劳地抓向那被光芒掩盖住的天空。朱雀令牌上的篆文一点点变浅,伤口的痛感也一点点逝去,心却在忽然间空落起来。
有人在对面,远远注视着我。
是你吗?在四象上刻下那样的文字。你想要拯救的,又是什么?
原来如此,这一切因果,都是为了「祂」。又或者该说,创造出「祂」的,原本就是我们自己。
也许早在江水枯竭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
眼前出现了谁摇曳的笑容,那百年如一日的笑容,忽然间就像沉入水底一般遥远。最后一刻,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耳边传来子房的声音。空灵,却透着坚决。
“我承诺于你。不是结束,一切才正要开始。”
是吗。你听到他说的话了,你在笑了。所谓朱雀,注定要「浴火重生」。这才是令牌真正的含义。
我释然合目。我们能做的,便止于此。能彻底终结一切的,果然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