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融身于一片虚无的漆黑中。
雉儿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命他们不得靠近。之后吹熄了灯火，封锁了殿门，任我自生自灭。
从倾倒的酒爵中流出的酒水顺着案边一滴滴淌下，直到彻底流干。余热散尽的蜡烛凝固在烛台上，仿佛连时间都随之静止了。冰冷潮湿的空气从四周聚拢过来，从毛孔中慢慢渗透进去，流入我的血液、大脑，将我冻得瑟瑟发抖。
但这些都不如雉儿临走时的表情让人心寒。也许是真的太久没注意过她了，连她那张多年不变的脸都陌生起来。在那张陌生脸上，是冰冷和疯狂，完全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感情。这些年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应该是最清楚的，但为何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所幸她多少还给我留了些情面，不但没让听命于她的禁军卫尉动我分毫，还扔给我一件袍子，免得我太快冻死。
可我没有捡起那件落在脚边的袍子，而是任由自己被冻到僵硬。从头冷到脚的感觉没有让我不快，相反，让我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多年以来头一次，我失去了全部的怒火。只剩一具枯朽的空壳，仿佛和周围的宫殿死物融为一体。不再有纠缠不散的白色迷雾，也没有萦绕耳边的吵闹低语，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什么都不剩，什么也不求的我。这样的感觉，很好。
我瘫坐在这片漆黑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连冻僵后的麻木都快感受不到了，身后的门却忽然被谁打开了。
我没有费力抬眼去看，却仍不自觉竖起耳朵聆听背后的动静。有人沉着脚步走了进来，轻轻放下什么，又走了出去，门紧跟着被关了起来。
一切再度归于沉寂，但空气与刚才相比明显有什么不同。虽然微弱，但在那人刚刚停留过的地方，的确有呼吸声传来。即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我也知道有人，一定有人还留在屋里。
空气随着屋内另一个人的呼吸而流动，这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是谁？待在那边的人是谁？
不可能是懿儿。如果是她侥幸逃出了雉儿的掌控，绝对会第一时间扑到我面前，一边哭一边将我紧紧抱住。宫内的其他人也一样，无论是谁，都不该只是一声不吭地静坐着不动。
这样一想，我大致有了眉目。勉强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向后靠了一靠，尽可能让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声音也听起来平和一些。
“是……刚刚出手相助的蛇仙姑娘吗？”
对方没有答复，但呼吸中却出现了一丝波动。我想自己大概是猜对了，于是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轻笑道：“刚刚，真是多谢你了。”
不顾礼数闯进宫里大闹一番，却解救了我这个一切祸事的始作俑者。这样不可理喻的事，也只有妖灵才能做得出来。
“你说，杀人是需要理由的，而救人不需要理由。我听了真的是……十分惊讶。也许你很难理解吧。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会惊讶。为什么啊？”
“可我真的不明白。我一直相信，聪明人做事都应该是有道理的。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背地里苦心孤诣地盘算，如此才能把握先机。”
“结果就出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那人帮过我很多次。我一直在猜测，在思考，他为什么要帮我。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韩信想要的王道，他不相信。范增想要的霸道，他嗤之以鼻。常人想要的功名利禄，他更是从未放在心上。
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迷糊的时候，清醒的时候，甚至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候，我都想知道。
“我从来没有耗费如此心力还看不透的人。结果直到现在，对于他，我仍旧一点也不明白。”
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那边却一直没有任何回复。我也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样将心底话说与一个陌生人听，让我舒服了一些。人总会不断寻求解脱，即使知道这种解脱有时候只是害人害己，自欺欺人。
清楚，明白，却还是逃不开束缚。这就是人啊。
颤巍巍地抬起了胳膊，用一双遍布皱纹的枯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黑暗中，一股淡淡的香气悄然传来，将我整个人钉在原地。
虽然寡淡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但那熟悉的气味却是我怎么也忘不掉的。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朝门那边看去。有个身影坐在墙壁阴影处的榻垫上，身体微微侧倾，一动不动。我想要走近去看个分明，但麻木的双腿让我还没站起就跌了下去。我浑身都在颤抖，却仍是挣扎着向前爬去。就在我好不容易扶住榻沿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我抬起头来。那只手便顺着我的脸颊一直抚过我花白的胡须，最后无力地垂落在我的肩膀上。冰冷的指尖触感和血液的粘稠就这么留在我枯槁的皮肤上。我看进那妖的眼睛，浑浊的视野中，稍显灰暗的绯色依旧能穿透一切，闪着光将我刺了个通透。
他在笑。浑身都被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染透，连胳膊都无法抬起，手指也无法弯曲，只有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半眯着。他仍是在笑。
我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于是勉强凑上身去，才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无碍，你尽力了。”
说罢，就像失去了最后的力气，那妖朝着我倒了下来。我拼了命直起身来扶住他的身体，才发觉他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一滴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流淌下来。我沙哑着声音问他：“哪里无碍？怎能无碍？你是疯了？还是瞎了？”
他靠在我的臂弯上，合上了眼。
“可以……听我说吗？”
再一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稍稍清明了一些。端详着我的脸，却又像是透过我的脸望向其他别的什么。我哽咽着点了点头，他才轻声讲了出来。
“我……从化妖开始，就对周围人的情感十分敏感。”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好像有点预料到他要讲什么了，抱住他的手也紧了一紧。莫非……
“欺瞒还有背叛，都一清二楚。看得越清，随之而来的痛苦也越深，愈发地无法掩饰。”
哪怕是最微小最隐秘的谎言也能一眼看穿，装作视而不见，却不能真正不见。这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很惊讶。我头一次……遇到同类。”
因为拥有相同的特质，所以才看不透。
“你很像我，但你比我更善于利用对人心的敏感。你的目标更加现实明确，因此也更容易……将自己孤立于常人之外。师兄认为这样的你很危险，所以才会借你之手除掉玄武，想让我因此仇恨你。”
“结果，我还是对你下不去手。面对你，就像是面对曾经的自己。”
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随着体力的耗尽，变得如低喃一遍混沌不清。我却是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渐渐低下了身，将头埋在他胸前，泣不成声。
“其实……我只是想救你。”
他没有说谎。
“对不起。”我将他死死抱在怀里，整个身心都因为痛苦而震颤。生平第一次，如此痛彻心扉，为一个人。“……谢谢你。”
掌控一切的上天啊，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所有企图违抗天命的人都不得好死？但如果夺走这妖的性命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就算身体化为灰烬，灵魂化作厉鬼，也绝对不会就此作罢，你等着瞧好了。
“子房……「祂」现在不在我身上……”我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
子房的瞳孔已近乎涣散，但还是听到了我说的话，表情上流露出一丝诧异。
“我不知道祂现在在哪儿，但一定还潜伏在某处。你要小心下一个掌权的人。”
低咳了两声，我感到自己的力气也快耗尽了，拼着最后一分精力对他说道。
“祂的目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