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子房带出地牢后,所有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都不自觉错开了视线,默不做声。
我也没有说话。我连里衣都是彻彻底底的红色,染得全是他的血。怀中的妖灵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脉搏和气息微弱得基本感觉不到。若非放在他身上的朱雀闪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我几乎要怀疑他已经死去了。
最先打破压抑气氛的是魏无知。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一根倒折的廊柱上,引起一阵破碎的吱呀声。
紧跟着不疑大吼了一声,狂暴地挥起拳头,冲身边所有东西发泄着怨气。那间暗藏地牢的宫室遭他一闹,彻底垮了下来。
巨大的坍塌声中,辟疆捂着脸哭出了声。
我依旧是一动不动,没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等待着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很多人的脚步声,急促而错乱。
第一束火光从拐角处显现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整支队伍。每个人都身着甲衣,目露凶光。在距离我们数丈远的地方纷纷停了下来。
有一人自人群中颤巍巍地走出,来到最前面。又有一人被从队伍中狠狠推出,身体被绳索束紧,跌倒在地。
前一个人是相国萧何,后一个人,是傅方山。
子房被火把的光亮晃得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睛仍紧紧闭着。萧何见到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不自觉别过了脸。
“呦,这不是番君吗,真巧啊。”站在萧何身后不远的一个人将他的神态变化都看在眼里,一脸得意地朝我笑着。那人是故楚令尹灵常。
我没理他,而是面无表情地对萧何道:“多日不见,萧相国混得愈发不错了。已经将故楚的人收入麾下了吗?”
萧何低垂着头,沉声道:“不好意思。今日,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处了。”
不疑通红着双眼,咒骂着冲上去,和先头十数个故楚士兵混战在一起。撂倒几个人后,一剑割开捆绑在方山身上的绳子,背上也同时挨了一刀。
“这是垂死挣扎。”萧何低垂着眼睛,完全没有在意身边骤然发起的打斗。见我正朝他缓步走来,警惕地瞪了我一眼,一时间像是忘记了自己才是坐拥数百甲兵的一方,慌里慌张地向后退去,故意不去看躺在我怀里的子房。
“别过来!”
见到他的反应,我勾起了嘴角。
“人人都说诸侯中要数我长沙‘文’王最为怯懦,我却道萧相国比我更甚。原来没有他在,你就会这么慌乱?”
依旧保持着我一贯的温和语调,一字一句却像刀子一样刺得他浑身震颤。先前的瑟缩全部收了起来,他冲着我怒吼:“你胡说!我早已不是……我早就逃出了公子的束缚!”
我没有回话,只是一味地冷觑着他,却令他愈发光火了。
“少自鸣得意了!你以为持有朱雀很了不起吗?!你才认识他多久?你又了解他什么!”
我了解的。
“多年来,公子苦心孤诣地计划着,想要让世道回归太平……你知道,他花了多少心血?!”
他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直……都是他的一枚棋子……你也一样!他根本就没在意过!他心里只有他的计划……”
他到底有多在意。
“结果……连他也没想到吧……造成一切灾难的却是他自己!既然这样,就由我替他完成心愿,我来替他了结!”
萧何抱着头蹲下身去,絮絮叨叨个没完。我终于受不了,打断了他。
“以自身为饵来算计他,的确高明,连我都疏忽了。不过,之所以能使用这样的计谋,是因为你知道他即使豁出性命,也必定会来救你。不是吗?”
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何会那么在意,为何甘愿花费那么多心血。只为了这样的你。
萧何抬起头瞪着我,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浊的瞳孔中映照着我的影子,那影子看上去阴冷而刻薄。
在他身后,打斗还在持续。不疑和方山拼命抵抗,却已支撑不住。正在不疑一个栽倒,灵常抬起手中兵器就要扎下之时,一阵妖风席卷而来,呻吟声此起彼伏。无数故楚将士滚落于地,捂着脖子哀嚎。
灵常被突然间发生的一切惊得瞠目结舌。妖风过后,紫衣女子在半空中旋了几圈,轻飘飘落了地。
“救驾来迟。”绮里朝我施了一礼,而后又朝灵常露齿一笑。
眼前的女子可爱迷人,可灵常却一点也没觉得赏心悦目。握住刀柄的手抖得像筛糠,嘴上却仍不肯服软。
“你……连当朝相国的人也敢动……不要命了?!”
绮里依旧是笑眯眯的:“你才是。这样和我说话真的没问题吗?”说着,余光撇了撇地上躺着的众人,每一名遭她袭击的故楚将士都是脸色发青,口吐白沫。
灵常的声音这才颤抖起来:“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绮里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是稍稍开了个小玩笑——在他们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只是……咬了一口?”灵常显然不相信。
“是啊。被我咬后不会立刻死的,大概需要三天,毒素才会蔓延全身。”说着,又想起什么一般拍手叫道,“哦,差点忘了提醒你。我的毒,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哦。怎么样?这回还敢不敢和姑娘我叫板?”
“……”灵常嘴角抽动,脸色难看得像死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再不敢多说一句。
解决完那边,绮里走到我身边,指着萧何问我道:“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了?番君打算怎么处置他?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萧何还是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像是没听到我们说的话。这应该是第二次了吧,我打心眼里这么想亲手杀掉一个人。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咬牙道:“说实话,我确实很想亲手将他碎尸万段,让他尝尝子房因他所受的苦。可如果我这么做了,子房只怕会当真杀了我。”
绮里吐了吐舌头,故作惊讶道:“番君这口气,可不像民间传说的那般善良哦。”
我苦笑回道:“所以才说民间传说不可信。”
那之后,让绮里给故楚一党解了毒,我便不再理会他们,默默朝宫外走去。此时,我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将子房安顿下来,为他疗伤。
谁知才刚走出长乐宫没多远,他就醒转过来。在我宽大的衣袍里不安分地动了动,而后伸出一只手,虚弱地抓住我的前襟,似乎有话要说。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清楚他说的话后,当即呆住了。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我还是答应了他。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
火焰已被扑灭,焦糊味却挥之不去。由于皇后的命令,所有人都刻意远远避开,被孤立的未央宫前殿如同一只倒卧的巨兽,张着漆黑的血盆大口伫立于深夜中。
几个守卫冲上前来企图拦我,又被我们满身鲜血的样子吓得退去。我抱着子房跨过门槛,将他安放在榻上,独自一人掩门离去。
月光透过重重阴云撒了下来,冰冷着燃烧在我衣服上、血管中的血液。让一切重新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