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的夜,略带寒气,已不是深冬时连风都卷着冰碴的天气了。周围的景象却似一点也没觉察到暖意,连点缀性的绿芽也没有,仍自顾自枯败着,对临门的春意不闻不问。
我简简单单地披了一件素色外袍,骑着狩猎时常用的马,只带了寥寥几个随从,跟着车子又走出一里地。青铜车安静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拉车的八匹健硕黑驹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耐力最好的,甚至被注入了妖力。即使如此,仍走得十分吃力。
经过长亭时,车子停住了。差不多该话别了,我翻身跨下马,径直走到车子面前。足有两人高三丈宽的青铜车由蒯彻亲手上了黑漆,刻了咒文。透过反锁住的车门缝隙,隐隐有微弱的幽蓝光芒从里面渗出。夜色之中,远远望去不易察觉,近看却甚为骇人。
“近日东宫徘徊着各方眼线,朝内外不少人都盯着母后的动静。她知先生不喜旁人无事生非,所以才没有亲自来为先生送行。还请先生见谅。”明知他看不到外面,我还是面向青铜车认认真真地施了个礼。
里面的妖灵轻笑一声:“无妨。有太子殿下亲自送我,我还能不知足?况且,这位太子大概在月内就会升格为皇帝了吧?”
皇帝吗,说的不错。父皇崩后,只要不出意外,理当由我这个太子接替皇位。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反而有些失落。
两日前,我去父皇以前的寝宫转了一圈。父皇刚走不久,旧的摆设还没动过。床榻收拾得很整齐,旁边放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桌。桌案两侧是他常用的药和其他零碎,正中空着一块地方,用来放奏折,或是他咯血用的盆子,后者放上去的几率远远大于前者。我走向窗台,父皇常住的屋子窗格都造得很大,而且正对床头。窗外会习惯性种一棵白槐,简简单单。只为一觉醒来,能见到与早年家里院落相似的景致。
这点,是多年以来,他唯一没变的地方了。
距离那次旨在救出留侯的宫廷之变过去了两个月,直到父皇悄然离世之前,他一直被独自关在未央宫内。母后没把他怎样,还派人定时送饭过去,却不允许任何人私自见他,包括我在内。因此没有人见过父皇弥留时的样子,在他最后一刻,没有任何人陪在他身边。
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我不敢在那座寝宫里停留太久,空落落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再过不久,母后就会叫人把那里收拾出来了吧。以后自然由我来住,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了。那人留下的痕迹,也会跟着慢慢褪去。
家宴那一日,是我与父皇见的最后一面。那一面实在太过匆忙,匆忙到除了他见我遇险时突然张皇起来的表情外,其余细节我一概不记得。那竟是我多年未见过,几乎忘却的,父亲的面容。
比失去更痛苦的,是你终于认清你失去的是什么。胸口被他推了一掌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明明没用上多大力气,却像烙铁一样,刻下了无形的烙印。
空了的房子可以放进新的家具,却不知人心空了,该用什么填满?
我甩了甩头,不愿再想下去了。将两卷写给孟兄和齐相曹参的信交给蒯彻的随从后,与他互道珍重,就此告别。他踏上赶往齐国的路,我则要转身回府,继续善后工作。
父皇崩后四日,将一切与那日行动有关的人和事处理干净后,母后才敢为他发丧。同时大赦天下,笼络诸将,加紧修筑长安城西北方的城墙,将皇家宫殿与人员混杂的居民区彻底隔绝开来,以备不测,方方面面都打点得十分周到。
到丙寅日,尊父皇为高皇帝,下葬于长陵。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奉祠。同日,由我袭号为皇帝,下令开仓赈济,抚慰灾民。
留侯被救出后在宫内休养了半个月,之后带一众人随番君去往位于长安西郊的岐山,准备重新修造封神台。此次夺宫之变,这些人虽是首功,却着实不便封赏,好在他们并未在意。母后自认有所亏欠,在留侯暂居宫内期间对他十分客气,甚至还亲自探望过他几回。听闻他们要进入那个皇家禁地,没有出口阻拦,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犒劳。
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看似。
皇室在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却听不到任何闲言碎语,并不代表这些闲言碎语不存在。父皇薨逝的消息传出后,原本计划入都求情的反王卢绾转投了匈奴。下葬当天,我其余七个兄弟,没有一个敢入关朝见新皇。
听不见,才更可怕。
当然,他们这么做倒不是一点不顾及手足亲情。其中,孟兄在下葬日前给我送来过一长卷奏表,为自己不能到场列了十几个理由,用词悲切,感人肺腑。我却只从这一长段废话中读到了一个字——怕。
他在害怕。
他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母后在为夺宫之变料理后事时,除了故楚一党,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后宫。除了刘恒的母亲薄姬去了代地,其余留在长安的姬妾全部被监禁起来。其中以父皇生前宠信的戚夫人最为凄惨,直接被关入永巷。据说不但被打断了腿,还被强迫终日做最低下的苦工,受尽辱骂。
为此,我特意跑去找了母后,希望她能手下留情。因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最宠爱的弟弟——如意的阿娘。
结果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地位。母后听闻后大动肝火,甚至又关了我几日禁闭,连朝都没让我上。期间,没有一个人肯替我说上一句话。
皇帝能软弱至此,也是好笑。
母后行事雷厉风行,下决策一向狠戾而果断,说出的话决不收回,多少男人也比不上。只是一夜之间,我就几乎不认识她了。人们比惧怕父皇更惧怕她,朝中没人敢不听她的话,四野之内都对她敢怒不敢言。所有人都只知有太后,不知她旁边,还有个挂了皇帝名的摆设。
我不恼,只是担心。我害怕她的目光会从戚夫人身上移开,转移到戚夫人背后的如意身上。以我现在的能力,只怕很难保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