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颠簸而行,通过潼关时,照例遇到了一批被堵在关口的难民。自长沙一路往西,每个关口都会见到同样的场景。这些人,大多是往东南逃的,也有少部分逃到深山里。中原的灾荒恶化得相当严重,不但天上半滴雨没有,连河流也干涸了。庄稼枯死了大半,无数的人相继饿死,伴随着死亡而来的瘟疫遍地横行。
趁关令尹审查过关文牒时,我扫视了一遍难民群。结果悲哀的发现,这群人里没有一个老人或小孩,甚至连女人都是少数。本该健壮的青年两眼无神,病怏怏地垂着脑袋,全靠拄着木棍支撑身体。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即使到了南方,又能怎样?如今,南方的情况也没好多少了。若不是有赤松勉励支持,凭仙术护住南部的水脉,只怕还要更糟。
“……芮伯,九江余汗人士,世代经商……嗯,凭证是全了。车上的货物呢?”关令尹一边叫人掀开车上的麻布清点记货,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文牒上印了章,“少见啊,这年头还有生意人往关内跑。小心走不了多远,就遭匪人抢了。”
我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眼角的余光撇着走向牛车的守卒——辟疆还缩在车上,小小的身子压住麻布,那些守卒正大声呵斥,企图把他赶下去。于是我陪笑道:“多谢官爷提醒。关内粮少,想着能多赚一点。”
关令尹一脸的不以为然:“多赚一点有什么用?这年头粮比金子精贵,谁不紧着自家多存点……看你这些随从身子倒是壮得很,家底不错啊。”
见侍立于一旁的方山将手按在了刀柄上,我赶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又讨好地对关令尹笑着,尽可能让自己像个普通的商人:“小的一介草民,能有什么家底,临时雇来的罢了。这不是怕货出事嘛。”
“哦?如今四处战乱,咱中原这块,不是王公贵族的青壮都被拉去打仗了。若我向上头报告,你这随从……”
“官爷,还请您大发慈悲。小的全家都指望这车货了,不能有失啊。”我低声下气地作了一揖,装作害怕的样子。
关令尹嘴角上扬,眼中闪着精光,牢牢盯着麻布下鼓鼓的米袋:“你这车货不少啊,有多少石?”
“小的……愿意分一半给官爷。”我悄声在他耳边道。
闻言,关令尹果然大喜,忙不迭地要上城楼拿装米的器具。就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刻,米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随着哐啷啷一阵杂响,里面的砂石漏了出来。打开米袋的守卒未及吃惊,就被驺望一掌击在后颈处,直接昏了过去。其余守卒也在转瞬间被方山一声不吭地撂倒。待到关令尹再回过头来,他的人都已倒在地上。
“得罪了啊,官爷。”隐于他身后的不疑邪笑一声,用冰冷的刀锋抵住他的喉头,轻轻划出一道血痕。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关令尹脸色发灰,虽在强作镇定,却也不敢大声呼救。
我收起方才颔首低眉的姿态,挑眉笑道:“官爷说错了,在下可是出了名的胆小。因为不想被抓,所以不得不委屈你们躺一下。”
“番君,之后怎么办?”驺望问我。
我再次看向城门内,难民的眼中充满了狐疑和惊愕,却没有人逃跑或大喊,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中央的一个年轻男子。我走到这个一身破落却目光凛然的人面前,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剧孟。”
“剧孟,出了关,你们打算去哪?”
“长沙或黔中,越往南越好。”
我让驺望拿来车里侧仅剩的一袋米,交给他道:“我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只能给你们这些。长沙太远了,只怕你们支持不到。从这里往东六百里,接近洛阳的地方,有一处山地,坐邻黄河南岸,人烟稀少,土壤还算肥沃。你们可以先在那里安顿下来,再想以后的对策。”
剧孟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喉头抖动了几下,正要说些什么,衣角被轻轻拉扯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辟疆来到他面前,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将手中的东西塞给了他,然后害羞地缩回我身后。男人摊开自己脏兮兮的手,在看到那枚小小玉玦的一瞬间,潸然泪下。
扑通一声,他跪在我面前。我吓得后退两步,驺望和方山条件反射地将我护在身后。紧接着,无数难民跪了下去。先前被人影挡住的夕阳照射在我身上,透着残留的暖意。
“谷神!是谷神!”为首的剧孟颤声道。我上前将他扶起,催促他们尽快离开。待他们走得不见踪影后,才让张不疑放开那位关令尹。
“你们……竟敢为了一群难民这样对我……我……我会上报朝廷的!”关令尹捂着喉咙,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你会担上杀头的罪名!”
我朝他微微一笑,“我的罪名一贯不少,也不差这一个。倒是你,竟然放走了朝廷要犯,说出去难道不会很危险吗?”见他惊恐得不敢言语,我满意地命方山驾了车,携众人悠然离去。
一直走出百里地去,都不见有官兵追上来。不疑长舒一口气,离开车尾,躺在麻布上,道:“什么嘛,一路走来,没有一个关令尹敢报告县里派人追咱们,都是一群没胆的家伙。”
我望着落入远山之后的夕阳,对他道:“朝廷要犯也好,难民也好,对于这些底层官吏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当然还是自己的命更宝贵。换做是我,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疑拍了拍身下瘪瘪的袋子,提醒我道:“可是番君啊,刚刚在潼关给出的那袋米是我们最后的粮食了,一点也没有剩下哦。”
“嗯。反正潼关也是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口了。我身上还有些钱,应该够用。”
“我觉得多少还是该留下点。你说是不是,傅兄?”说罢,他转头拍了下方山的肩膀。后者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地专心驾车。
“留与不留,由番君决定。”在我身后正襟危坐的驺望语气严厉地替同伴回道。
“喂,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啊。”受到两人冷冰冰的对待,不疑撇了撇嘴,自感无趣地抱怨道。
“我没有生气。”依旧是冷淡至极的回应。
闻言,不疑跳了起来:“没有生气为什么要板着一张脸?你们两个自从跟来就没笑过!难道是对我有意见吗?”
“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番君,不是来陪你玩笑的。”
“哈?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玩笑吗?”
“难道不是吗?”
“你这家伙!!”不疑猛地跺了一下脚,朝驺望扑了过去,两个人在车上滚作一团。我拉住辟疆躲到一旁,整个车接连震了几下,牛也跟着甩着头鸣叫起来。
一片混乱之中,响起石破天惊的一声厉喝。
“别闹——会翻!!!”
全场一片死寂……这是方山在此次西行中第一次开口。
一边是毫无自觉的寒气逼人,另一边是一点就爆的火急火燎。我位于冰与火之间,坐看好戏。
“不去管管他们吗?”怀中的辟疆一脸担心地指了指仍在争吵的几人,悄悄问我。
“与其花精力去管他们,倒不如考虑下别的事。”我托腮喃喃道。
“别的事?”
“你猜他们谁会赢?”
“番君你怎么也……”见那孩子惊讶得张圆了嘴,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小年纪,别担心太多。你阿兄是大人了,他可以管好自己。倒是你,我是支持让你留在余汗的,那边再怎样,也比跟着我安全。”
谁知他竟认真地解释起来:“梅将军和华大哥他们既要忙着对付南越赵佗,又要防备英布和小长沙王的偷袭,怎会有功夫管我?我在那边只会拖累他们,不如在这边,说不懂还有用。”
我饶有兴致地问他道:“哦?有什么用?”
辟疆眨了眨眼睛道:“有小孩子跟着,你们就不会显得那么可疑了嘛。没有朝廷重犯会带着小孩子刺探王都,不是吗?”
好敏锐的孩子,我心中暗暗惊叹。
“而且,我也很挂心义父的情况……我不想只是我一个人傻傻地等消息。”说到最后,那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终于露出属于小孩子的委屈表情。
“嗯。相对你那个莽撞哥哥,还是你更可靠。”
闻言,辟疆仰起脸笑了,忽而又犹豫着问我道:“番君,你说义父他会没事吗?”
我愣了一下:“大概……”
“大概?”
见他紧张起来,我赶紧收起了迟疑,换回了坚定的语气:“不是大概。他会没事的。你义父无论遇到什么艰险的情况,都一定能挺过来。”
“真的?”
“嗯。我们要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