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我心里多少有些打鼓。子房临行前那狠厉的架势连我都被吓到了。但因为是他,无论朝廷那边发生什么,他都一定能挺过来。我应该这样相信吧?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节,我正在帐里和梅鋗商讨对赵佗的作战事宜。子房连让人通报一声都顾不得,直接闯了进来。见我无恙后,紧张兮兮的面色稍有缓和,情绪却依旧低落。当时梅鋗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不喜欢谈话被打断,顾忌到我的面子才忍住没有发作。等到梅鋗离开后,我问子房发生了什么。自从不疑将我家古卷交给他后,他一直潜心研究封印之法。若非天大的事,不会让他这样急躁地跑来见我。
“看来不是你。”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他却连解释都懒得解释,颓然坐下后,只补了一句,“你的朱雀呢?”。
我下意识摸向怀里放置朱雀的地方,感到那青铜质感的令牌不见了,旋即大惊。
“在这里。”子房从袖中依次取出四块令牌,一边摆放到案上,一边低喃道,“会是谁……刘邦,韩信,还是陈平?”
我低垂着眼,缓缓道:“无论是谁,都说明朝廷那边出事了。”
他霍然起身,将朱雀令牌塞到我手里,念了句解封。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飞进我身体里的玄鸟身上的火焰似乎更加浓烈了,灼烧得我眼睛发痛。
等我缓过神来,子房已经走到帐门口。“刘邦在代地征讨陈豨,我去看看情况。”他这样说着,语气阴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我对着案上的四块令牌兀自发愣。
那之后过去了一年,他再没现身过一次。虽然开始时借由鸽子传来过几次消息,但到四个月前,连这点消息都断绝了。
吴楚之地毕竟偏远,又值英布与刘邦相战期间,消息打探起来相当困难。我实在放心不下,和梅鋗商量后决定亲自来关中一趟。子房的两个义子听说后,也坚决要同行。驺望和方山原本是梅鋗的贴身护卫,受命护送我安全潜入长安。如此,才有了我们几个的今次之行。
从潼关到长安的一路上都很顺利。只是半路听说英布战败,便用苹儿留下的鸽子寄了一封信回余汗,暗示梅鋗用老办法帮我那不让人省心的女婿假死一下。这之后一路无事。非但没有意象中的追兵,连有人烟的村落都稀少得很。灰蒙蒙的苍天下,只余大片残砖断瓦,倒折的朽木,以及纵横在龟裂土地上脉络一般的干枯河道,提醒着过客以前的风景。受死气沉沉的气氛影响,就连不疑都失去了谈笑的兴致,趴在车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山影,默不吭声。
我听着车轮颠簸在砂石路上的声音,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卷上。四象的封印阵法我和子房研究得差不多了。据说当年姜太公和周公是在岐山封神台上进行的封印仪式,观天地灵气,那里也的确是最适宜的地方,说不定还会有封印阵的遗址保留下来。子房这趟来关中,应该去过岐山了,不知还有没有可能留在那里?只不过那里一向被奉为皇家圣地,守卫肯定相当森严……
这样想着的时候,车子剧烈地震了一下,旋即加快了速度。我抬头,眼前徒然一亮,一连片错落有致的低矮房屋正逐渐展现出它们的身影。我这才发现我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接近目的地了。方山高高挥起手中长鞭,在他长鞭所指的方向,民居的尽头,灰色雾气中浮现出的是一片连绵的宫阙。即使轮廓被烟尘模糊了,它的宏伟和压迫感还是令人叹为观止。
渭水之南,咸阳之东,阿房之北,汉皇花费数年倾全国之力新建的都城——长安。
荒土之上,被临时搭砌起来的深色城墙环绕着,唯一一片昭示着权力的建筑。
长安,长治久安。
“为什么,看上去竟如此凄凉……”不疑目不转睛盯着它,喃喃道。
“番君,我们到了。”驺望紧了紧披风,将露出一角的刀柄藏了起来。而后跳下车,等车停稳后毕恭毕敬地朝我伸出了手。
“嗯。”我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拉紧兜帽,尽可能遮住了脸,步行朝城门走去。余光打量着视野尽头的巨大灰影,我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仿佛那里住的不是万人敬仰的皇室诸侯,达官贵人,而是能剥皮蚀骨、吞没人心的猛兽。仿佛任何人只要一步踏进来,就再难出去了一般。
牛车缓缓驶入了长安县,宽阔的街道尽现眼前,耳边的人声也充沛起来。与县城外的荒芜景象大相径庭,城内却是一片朝气蓬勃的新气象。街道两旁坐落着整齐的民居,油漆还是干净的亮色,道路上的石板也是新砌的,没有丝毫损坏的痕迹。虽不如初入关中时想像的热闹,却也不乏往来的过客,特别是城门正对面的告示栏前,更是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
不疑好奇心盛,我还没来得及吩咐,他就已经跟着人群挤到告示栏前。驺望对此大为不满,问我需不需要把他叫回来。我示意无妨,让方山把车停靠在路旁,自己借着等他的功夫向路人打听有什么客流稀少的客栈可让我们稍作停留。
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嬉闹着走过,为一些无关痛痒的风月之事争论不休。驺望皱眉打量着他们,低声道:“中原旱灾闹得这么严重,这里倒是太平的很。”
我倒是毫不意外:“当今皇帝因担心四方作乱,将各地豪强都迁到了长安。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有钱有粮的名望之士,住不进这里。”
驺望听了后很不愉快:“全是些无忧无虑的人啊,还真是让人火大的地方。”
“不用担心钱粮,倒也不代表无忧无虑。之所以把他们迁到这里,正是因为皇帝怀疑他们。这本身就够让人忧虑的了。这些人在自己的家乡的确有钱有势,到了这里就不一定了。表面上安于享乐,实际上却是处处受制于人。”我提醒他道,“总之,在这里切记要时时注意周围,说话做事都必须小心谨慎。”
驺望颔首称诺。正在这时,不疑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不……不太妙啊!刚刚贴出来的告示说……萧相国出事了……”见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不疑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声太大了。赶紧用余光瞥了一眼城墙脚下成队的卫兵,又在我耳边低声继续道:“据说陛下征讨英布回来后,就把萧相国抓起来了。理由好像是强买田宅,贪污受贿什么的。总之明日就要处刑了!”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扫视了一下四周,命方山先行去客栈停车放行李,我们随后赶去。见我不理会他,不疑有些起急:“番君,我们该怎么办?萧相国可是义父最器重的人,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吧?”
我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轻声对他说:“别在大街上谈这些,回客栈再说。”
绝不能坐视不管吗?的确,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是不行的。进入客栈房间,确定四下无人监听后,我当即安排不疑去城内打探具体消息,同时命驺望和方山暗中潜入宫内,尽可能搞来一张城内的舆图,以及今晚布防的情况。
“这事我去弄就可以了。让傅兄跟着您吧,以防万一。”安排完毕后,驺望稍显不安。
“不用,我也有要做的事。你们在身边反而显眼,让辟疆跟着我就好。”
驺望还是不能理解:“那个相国有多重要?值得番君冒这么大险?”
不疑立刻不满了:“说什么呢!萧相国以前帮过我们很多忙,不管他就太不义气了!”
我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沉声道:“不是他重不重要的问题。只是,如果我们不出面,有一个人肯定会出面。”
众人的神色瞬间严峻起来,他们明白我说的是谁——那个习惯于不顾自己安危的妖灵。
“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引那人出面。”
所以,绝对要赶在他之前将一切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