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离开了,他离开了洛阳,就在我为了封赏之事焦头烂额的时候。
这不是简单的封地多少的问题。文臣之首的我,与武将中战功最高的曹参,谁的封赏最高,谁的功劳最大,无数双眼睛盯着。身处风口浪尖的我,稍有差池就会得罪不少人,绝对马虎不得。
谁知结果竟然是公子随口的一句“为何不封雍齿”解决了问题。众人见连陛下最不喜欢的雍齿都得到了赏赐,便安心地消停下来。也对,有多少人会真的在乎我得多得少,还不是因为担心拿不到自己的那一份,才会搅入这场纷争。
当然纷争停止不代表整件事就这么解决了,具体的分封还要从长计议,除此之外还有功劳位次的问题也让人头疼。暗中派人四处奔走拉拢关系的同时,还要将政事处理得毫无纰漏,让人挑不出毛病,非常费心费力。
就在这个时候,公子离开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话,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为何要离开,我都不知道。只知他在临走前辞掉了陛下给他的齐国大好封地,像是为了讽刺我一般。
刚开始,我还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去处理紧急要务了,暂时离开。直到后来,我从项伯那里听说陛下在暗中发布了对他的逮捕令,并派遣大量密使满天下搜捕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段时间里,他的许多下属纷纷找到我,忧心忡忡地打听消息。再后来,就少有人问了。每个人都急于撇清关系,尽可能做出与他毫不相关的样子。
公子如何得罪的陛下,我无从得知,也无力关心。但我知道陛下囚禁了韩信,还从他手中夺走了白虎。如果他让我把朱雀交出来该怎么办?如果让他知道我没有持有朱雀……
我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危机感。一直以来,我都在恪尽职守,无论是镇守关中,还是伪装朱雀,从来没出过任何纰漏。可如今,公子不知所踪,陛下疯了一般四处征战,其他人不是碌碌无能就是坐视不管。再也没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怎么办,怎么办,一点头绪都没有。怎么做才是对的,谁都好,拜托请告诉我吧。
可是没人能告诉我。因为我是相国,我是国家的支柱。我才是那个应该告诉别人怎么做的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寝食难安。尽管如此,外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照常处理政事。身体在日渐憔悴,心情也愈发烦躁起来。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皇后来找我。她命我将韩信带去长乐宫,以俱五刑这样残酷的方式处死。看着刀斧劈在他的身上,鲜血迸溅出来,我感到浑身冰冷,仿佛那被活生生斩断四肢的人是我,那染红了整片墙壁的鲜血也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一般。心情从烦躁变为恐惧,我与公子的关系若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也会是这种下场吗?
不要,我绝对不要!
好在,韩信一死,朱雀亦当回归。陛下也不会发现我从来没有当过朱雀的持有者,若能就此瞒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才安心了没多久,就在满朝都在为征讨英布忙罗,陛下下令全军出发的前一天,一个人的到来,让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半夜从窗口闯入,二话不说就将刀抵在我的喉咙上。而后,摘下面罩,自报家门:故楚令尹,灵常。
我知道这个人。西楚国破时,随射阳侯项伯降汉,受封阳义侯。自那以后一直跟随项伯,低调行事。项伯遇刺之后,因他地位最尊,朝中的所有西楚故吏顺势以他为首。项伯虽然喜好趋炎附势,毕竟还算是公子的人,平日行事很是收敛。如今换了灵常,这些人就变得愈发不好管。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地闯入我府,必有所恃,为的大约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见他一脸张狂,毫不在意自己正拿刀指着朝廷要臣,还和我打上了招呼:“好久不见,萧相国。我们大伙都很想念你呢。”
我冷冷回道:“如果你不是用刀子指着我,这句话会显得更真诚一些。”
他哈哈一笑:“我很真诚啊。不真诚,怎会特意冒险来见你?”
“有什么企图,明说了吧。”我无意和他继续兜圈子。
他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我的要求呢,很简单。就是希望萧相国能成为自己人。”
“你要我听你的摆布?”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解释的话,就是这样。”
我冷哼一声道:“凭什么?凭你手中的刀吗?”
灵常咧了咧嘴,狞笑道:“我当然不认为一把刀就能威胁到萧相国您了。只是……您别忘了,我以前可是跟着射阳侯的,所以你们的事,多少听说了一点。”
听到这里,我的身子不自觉一抖。
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灵常开心地嘿嘿一笑:“萧相国也知道,陛下最近敏感得很,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发怒。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一人。如果他听说了您和留侯的关系,会怎样呢?”
我瞪大了双眼。他那张狡诈的笑脸,像是确实能做出这种事的样子。陛下知道了会怎样,我根本不敢想。
“为什么?我和你并无冤仇!”我咬牙切齿道。
闻言,灵常收起了他那夸张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阴冷至极的脸。
“杀死射阳侯的,据说是那个本该死了的吴芮。他也是你们的人,不是吗?过河拆桥啊,真亏你们干得出来。”
临走前,灵常在我耳边恨恨道:“记住,我们西楚人,可是有仇必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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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又陷入难熬的失眠之中。只要一闭上眼,韩信临死前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刀斧劈在骨头上的声音……四散的,零碎的肢体……血肉黏在墙上、梁柱上、编钟上,我的鞋上,那擦也擦不去的痕迹……以及那张没有眼睛的脸上,最后,僵住的、空洞的笑容……
为什么,还能笑出来?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不会去陪你,所以不要笑了……
尖锐的嘲笑声在耳边响起: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不,我没有背叛过谁。我从没做过不该做的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我讨厌出错,我不能出错。
我该怎么办?若是公子的话,他会怎么做?
公子清丽平和的面容浮上了眼前。
——你也许会成为不亚于他的相国之才。前提是,你这胆怯的毛病得改改。
他会怎么做……我为什么总要这样想呢?他已经离开了,他放弃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将我作为弃子抛弃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而我,还是从前的我吗?数十年过去了,本以为可以承受一切问题了,结果还是这么容易胆怯。
不,不是的!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叫嚣。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说过要证明给他看的,只是说说而已吗?
不是的。我要让他看到,我是对的,而他是错的。
木然从床上坐起,穿戴好袍服,命人备马。
就算躲在树后,也无法获救。我早该清楚。初遇公子时,如果我转身逃跑了,就不会认识他。
如果当年陛下他们挨打时,我不管他们直接离开,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灼烧着木梁的火焰逐渐熄灭。塌陷了一半的高台之上,夜风瑟瑟。我望着公子出现又消失的方向,出神了好久。
其实,我有很多话一直想问你。
想问你,为何,愿意陪伴当年那个怯懦的我。
又为何,要离开现在坚强的我。
陛下失魂落魄地跪在碎裂的地板上,身着绿衣的宠姬正趴在他身上哭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了?须发皆白,眼窝深陷,枯槁得像个年迈的老人。当年那个征战沙场,看透人心的他,也愈发冲动易怒起来。放眼望去这一片破碎的山河以及这破碎的人,这些,都是公子造成的吗?
背叛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我不会跑的。已经,不该在怯懦了。公子,你的过错,就由我来补救吧。
“臣有办法,抓住公子。”我笑着,对陛下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