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他扶至墙边,取出随身的水袋一点点喂给他喝。他仍旧神智不清,下意识吞咽着流进口中的清水。喝了几口后被呛到,咳嗽起来,这才转醒。
睁眼的瞬间,蒯彻的表情一滞,猛地抓住了我的手,颤声道:“阿玖!……”
水袋坠地,泼洒出来的水顺着石缝流淌,消失在地底深处。
我被吓了一跳,不知该作何言语。
“放……放开我阿娘!”恒儿惊慌失措间从我身后窜出,推了他一把。
他讶异地看着恒儿,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逐渐冰冷。他放开了手,冷言道:“是你。”
我平淡地道:“你总算清醒了。”
他捡起地上的水袋,将剩下的水一口饮尽,又随手将水袋丢到洞穴深处,才转过来问我:“你干嘛不跑?”
“你饶过我一命,所以我想你这回也不会杀我。”
他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打这种赌?我会不会杀你,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
我认真答道:“不管怎样,刚刚你昏迷时,我的确是可以杀掉你的。今日也算放过你一回,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一挑眉:“莫非你觉得被我放了就是欠我人情?”
“至少你当年完全可以把我杀掉。”
“我现在也可以杀你,以及那些逃出去的人。”说话的同时,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冷光,“被人知道我在这里,会很麻烦。”
我定定看着他,不置可否。
收去了满目凶光,他自暴自弃地重新靠回墙上:“你走吧,我不会杀和她相像的人。”
我冲他笑了笑:“既然你再一次放过了我,作为恩谢,我保证不会将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他苦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了。”
那之后,鬼使神差一般,我时常悄悄来看他,顺便带些日常用物和吃食。他则一直躲在洞的最深处,除了偶尔上山狩猎,几乎从不外出。
恒儿也经常过来,特别是在拜他为师后,更是成天往山上跑。闲来无事时我曾旁听过他的授业,除了武学、兵法外,甚至还包括为官、为王之道,讲得清晰易懂、鞭辟入里,我很讶异他一个妖灵,如何对人世间的道理如此精通。他后来告诉我,传授他这些知识的老师,正是西周时帝师齐王太公望。
他还和我讲了许多关于过去的事,却惟独对那个被他唤作「阿玖」的女子只字未提。
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蒯彻其实不总似外表那般凶恶。除了病症发作时,他对我和恒儿都很温和。甚至在有的时候,他还会很悲伤。
记得那一日,他问我中原和朝堂的局势,我把最近发生的事大致讲了讲。当说到淮阴侯韩信的死时,他的表情空洞了一瞬,之后,就露出悲伤的神色。
“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就在我和恒儿离开长安前不久,据说是……因为企图谋刺皇后,被处俱五刑。”
“俱五刑……”蒯彻咬紧牙关,“这不是普通的处死,是虐杀。”
没想到这个一向杀人不眨眼的妖灵唯独对韩信的死这么介怀,我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我以为……你追随他的时间并不长,最后一次见面时还撕破脸了。你不是说你那时几乎杀了他吗?”
“我从未真正对他下过杀手。”蒯彻扶着额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四象失去一象,就会全部回到授予者手中。子房一定已经知道了。”
“这……算是好事吧?毕竟四象在留侯手里,总比在陛下手里安全。”对于那个曾帮过我的留侯张良,我还是挺有好感的,外加蒯彻也给我讲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他的话,应该值得相信。
蒯彻却完全开心不起来,双眉紧蹙道:“如果死的是别人,倒是无妨。可偏偏是韩信……但愿子房他没做傻事。”
我不是很理解:“韩信有那么特殊吗?”
蒯彻咬牙道:“因为韩信,是那一支最后一人。”
韩信,西汉淮阴侯。在那之前,做过楚王、齐王、相国、将军、士卒……再之前,是个游荡街头的无家孤儿。
再之前,他是韩国王室公子。而他那死于国难从未谋面的父亲,韩桓惠王义子,其原先是东周赧王之后——姬洛。蒯彻和张良趁着周民东亡之时,将姬洛悄无声息地解救出来,又交付韩国国君抚养。在东西周入秦后,姬洛也成为了周王室唯一幸存的后人。韩国国破之时,姬洛将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托付给王室忠仆,让他们带着孩子分两路逃走,从此流亡民间。临行前匆忙命名,一个名成,一个名信。望他们日后能功成,能守信。
几世因果,兜兜转转,最终让张良在深山中找到韩成,竭心辅佐他数年,又在街头偶遇韩信,将手中最宝贵的剑送给了他。
“只有他的死,我不想让子房知道。”蒯彻泄愤般打碎了手边的岩石。
那个不断忽视你,怀疑你,抛弃你,最终造就你的国家,你对他的留恋会有多少?张良是否爱过周国,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周国被他国所灭,却无法任由那支曾是自己兄弟的血脉消亡殆尽,即使那血脉中早已没有了前人的影子。
当记忆中的过去被所有人遗忘后,想要握住些什么证明那些造就自己的人们并非虚假,这是被岁月磨砺过的人心底最大的奢望。
我抱住身边的恒儿,将头埋进他小小的胸口。这小小心脏中流淌着的血脉,是属于我的,属于我悲伤的母亲,属于我从未谋面的父亲,属于那片我曾经仇恨过的魏国土地,以及其上承载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却和那个坐于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我很想放声大笑。魏豹,现在你可满意了?我不会去陪你,却也并未负你。我会按我自己的方式活,会用我的方式来证明过去那些快乐的、悲伤的、令人愤恨、绝望的事,没有白白存在。
你在天上可要睁大眼,好好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