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刚刚放干的甘草和其他药材混在一起,在药钵里捣碎,响起了细碎而单调研磨声,就像有人脚碾雪地而过。平时不会有人留意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却显得清晰得很。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一直到门被打开了,我才意识到刚刚那真的是踩雪的声音。
年仅八岁的儿子朝我跑来。我赶忙放下手中药材,帮他掸落一身的雪。
“你啊,这大雪天的,怎么还四处乱跑?”从前天开始下雪,已经是第三天了,却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任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是正值炎热之际的盛夏。晋阳城里的人几乎足不出户,本该热闹的集市也变得冷冷清清。原本以为只是刚打完仗稍微破败一点,想不到天气竟也如此恶劣,怪不得陛下会封最不受宠的我们来到这里。
初任代王的恒儿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为能见到这么多雪兴奋了好几天。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庆幸他还是个孩子。
恒儿的脸被冻得红彤彤的,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道:“阿……阿娘,去看看老师吧!我刚刚去找他学兵法,结果就见他……”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装起捣好的药材跟着恒儿往外走。
外面果然是鹅毛大雪纷飞。我命心腹驾了牛车,载着我和恒儿直往晋阳西郊赶去。沿大路走出十里后,让牛车停在路边等候,我和恒儿两人改走小路上山,绕到一处被杂草遮住的隐蔽洞穴前。还未踏进里面,就感到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浓浓的妖气,压抑着的呻吟声从黑暗处不断传来,在狭窄的四壁间萦绕回响。
我让恒儿留在外面,自己向洞内探去。还未走到一半,里面的妖灵觉察到我的到来,低斥一声:“别进来!”
看来他的神智还算清醒,我稍稍安下心来。待到里面的喘息声平复,才叫了恒儿一同来到洞穴深处。
洞内狼藉一片,我送来的所有器皿摆设尽数被烧成粉末。赤发男子坐靠在墙边,闭目养神,额头上的冷汗还没散尽。
我惆怅地打量着四周,怎么也没找到能用的碗罐,只得作罢,直接将手中装了药粉的布袋递给他道:“我带了止痛药过来,你吃了也许会好过一些。”
他没有接过去,只是虚弱地苦笑道:“没用的,你就别浪费药材了。都说了我这不是病,而是当初解封九鼎的反噬,什么都治不了。”见恒儿一脸担心地凑了上去,他安慰性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眉头紧蹙,对他道:“你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的确。”他再次地合上了眼,“必须得想办法做个了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渐无。只是说这些话,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把恒儿叫回身边,告诉他我们不能再打扰老师休息了。恒儿听话地点了点头,随我离开。
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男子瘦销的脸颊棱角分明,紧闭的双目深陷在眼眶里,赤红色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墨色长袍被撕得粉碎,裸露的胸膛上是他自己抓出来的道道伤痕。这样枯槁憔悴的男子,谁会想到正是那个伴秦皇征战四方,又助西楚横扫中原,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黑衣妖灵?
当年残忍烧死冒充陛下的汉国将军与众多无辜的织室女工,却留我一命的妖灵,如今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当真是世事无常。
这一切的起因,要从三个月前说起。那时陛下刚刚平定代地战乱,担心代地距离国都过远,不好控制,打算将自己的子嗣分封过去镇守。可惜代虽为一方要地,却离北方匈奴过近,因此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最终,我和恒儿在众妃嫔的推荐下荣誉受封,带了寥寥无几的随从和行李,奔赴那北狄之地。
一路行到晋阳西,不想却遇风暴来袭,只得暂时躲入山中。就在这时,马夫发现了那个极其隐蔽的洞穴,赶紧将我们接下车进洞躲藏。
外面天寒地冻,洞里却燥热异常。我们走入没几步,发觉里面隐隐有火光时,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之间,一赤发妖灵由洞内冲出,转眼就到了面前。只见他衣衫褴褛,双眼通红,浑身上下都燃着炙热的火焰,所过之处岩石都被烧得漆黑。他正一步步向我们靠近。
随从们早就吓得四散逃离,恒儿抓紧我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如果我在那个时候转身逃跑的话,之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可是我没有跑,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那个在荥阳纵火烧人,却因为我一句话停止杀戮的西楚谋士蒯彻。
他走到距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缓缓伸出手。火焰腾起的热气灼痛了我的皮肤和眼睛,我却没有后退,只是将恒儿护在身后。他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挣扎着颤抖着,似乎痛苦至极。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下一刻浑身的火焰同时熄灭,那妖顿时脱力,跌倒在我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