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韩信说的话。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足以抵御一支军队的兵器，是不可能存在的。是他疯了，他不想卑微地活着，想让我杀了他，所以才会故意那么说。
多年前项羽闯入沛县的情景不合时宜地闯进脑海，那种魔神一般的力量，以一敌百的气势，四处迸溅的血花，在亲眼见过之前我从不相信会是人类能做到的……
简直像是……天地之力。
我浑身冷汗直冒，忽然感觉自己渺小至极，渺小到根本没有力量和胆气做任何决定。
我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度过了恍恍惚惚的一天。到了晚上，娥姁派人来找我，说要在长乐宫办一场犒劳群臣的宴会，让我早些过去。
我哪有心情管什么宴会，但对于娥姁的要求，我一向无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东，是整个长安仅次于主宫未央的地方，娥姁的寝殿椒房殿亦在其中。以前未央宫未成的时候，陛下一遇大事，就会在这里接见臣子，举办宴会。不知是出了什么喜事，让一贯不喜热闹的娥姁也决定大宴群臣？莫非是从代地传来了陛下诛杀陈豨已毕的消息？
踏入长乐宫后，放眼望去却是一片漆黑，完全没有宴会的气氛，只有前殿西侧的长信殿亮了一盏孤灯。就算是平时，宫内也该点着长明灯。今日为何反而全熄了呢？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唯一亮着灯的长信殿，果见娥姁正侧卧于正中央的坐榻上，笑着招手让我过去。
长时间的相处使我清楚她现在的笑不是真的笑。但也不是怒极反笑，不是强颜欢笑，而是我从没见过的，让人遍体生寒的笑。
见势，我急忙上前，将头贴在地上，跪倒于榻前，低声称道：“皇后。”
她将手附在我的头顶，轻轻抚摸，声音柔软香甜：“食其，你今天辰时去哪了？”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我暗暗吃惊，愈发不敢抬头：“我……去了淮阴侯府。”
“你去询问他是否当真谋反，看看能不能为我们所用，是吗？”
“是的。”
“你们还说了别的吗？”
“没……没有了。”
“没有了？”放在我头上的手不动了，上方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食其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对我，是绝对不能说谎的？”
我顿觉不妙，就听她继续说道：“蕴含天地之力的兵器啊，真想见见。”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你派人监视我？”
她不答话。
“你……不信任我？”
她猛地贴近过来，和我四目相对：“食其，我不信任任何人。”
“包括你。”一字一顿。
“原来如此……”我的目光涣散开来，双腿一软，坐倒于地。
她眼中有怜悯一闪即逝，旋即站起身来，背对我道：“结果，你果然欺骗了我。原本该狠狠惩罚你的，但这次你为我带来了有趣的消息，姑且算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今天，也会让你见识一些有趣的事。”
叮叮当当的锁铐碰撞声由远及近。她刚刚说了什么……有趣？
我将视线移向门外，正见相国萧何带着数十个东宫侍卫，把一个熟悉的人押送进来。
“淮……淮阴侯……”听到我的声音，披散的头发间露出的那只眼睛睁开了。与他眼神接触的一瞬，我猛然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抓住娥姁的衣角，以最卑微的姿态颤声道：“娥……皇后！不能杀他！这绝对是错的！”
她一脸厌恶地抬起脚将我踹开，闻我呼痛，又在我旁边蹲下来，柔声道：“食其，你怎么能这么傻？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要乱管闲事，真是自讨苦吃。”
“他可不傻。”韩信的声音冷冷传来，“至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而你却不知道。”
娥姁站起身来，不再理会趴在地上的我，笑对他道：“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这个没用的男人？你可知道，我现在是在帮你。我会成全你想死的心，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韩信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你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想让我死，我为什么要感谢你？刘邦没有达到你的期待，你便只能想到报复。真是愚蠢而简单的人啊。”
堆砌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娥姁毫无预兆地暴怒了起来：“你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家伙！”尖利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响彻整个殿堂。
“连命都保不住，的确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韩信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讥讽，表情像是终于看开了似的松弛下来，让原本冰冷的脸柔和了一些，“现在，稍微有点好奇了。如果从最开始在修武时就听蒯彻的，回军赵地，任刘邦自取灭亡，会是怎样的结果？是我称王的话，会比刘邦做得好一些吗？还是会和他一样，也走到这步田地呢？”
“哦？听你这话的意思，是的确打算谋反了吧？可别说我冤枉你了。”娥姁面目狰狞地笑着，咬牙切齿道，“原本想让你死得痛快一些，这是你自找的！”说着，就命萧相国将韩信带去钟室处刑。我慌忙间想要冲上去阻止，却被面前横起的森森剑戟硬生生拦了下来。
韩信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透过兵器的间隙与我四目相对，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杀我？这样做对你，对你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的手被木柄硌得生疼，有戟刃抵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些侍卫推搡着往门外走。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赵姬自缢于牢狱中时空洞而愤恨的表情。极度的愧疚和无力感将我逼至崩溃边缘，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暇思考。不可以！不可以让娥姁再沾上这种无谓的鲜血！我脱口而出道：“因为是错的！没有做错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被杀害，这样是错的！”
“即使你的坚持是无用的，即使这会害你失去重要的人，即使最终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你也仍旧执迷不悟吗？”
“这是，嘲讽吗？”我颤抖着身体问他。
韩信定定地看着我，随后安心地一笑，摇头道：“不，这回是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