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追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拿花草威胁我?是哪个该死的走漏了消息?”
“简单,简单。”莫待指着路口那块硕大无比的石头道:“这两行字写得很清楚:过往之人须知,若花草有损,轻则缩减寿命,重则处以雷电极刑。这里的花草长势喜人,显然有人看护。你说你是这里的王,那么看护之职非你莫属。可来往黄泉路的都是魂魄,哪还有寿命一说?这句话前后矛盾,实在可疑。我仔细对比过,‘过往之人须知’和‘轻则缩减寿命’以及‘重则’的写法与别的字不太一样,颜色也有细微的差别,应该是后来加上去迷惑路人的,叫他们不敢破坏花草。你很聪明,懂得混淆视听。”
“算你狠,算你狠!竟识破了我的计策!”黑鸟拍了拍翅膀,万鸟顿时收声。它得意地看着莫待,叫道:“快滚!快滚!”
莫待嘿嘿一乐,躺倒在地,一骨碌滚了下去。
将黄泉路设置成陡直的下坡路,原本是为了增加行路的难度。哪知遇见一个不在意形象的主,一滚到底,没费什么劲就走完了全程。如果修建黄泉路的人目睹了莫待的行为,大概会气得一口老血喷出三丈远。
路的尽头,不但有卖骨头汤的店,还有许多杂粮铺、酒肆、茶坊、面馆、水果摊和各种糕饼店,热闹程度不亚于凤梧城的小吃街。只打眼一看,莫待就知道自己被黑鸟算计了:这里由老两口共同经营的店不在少数,所有的店都破破烂烂,当真是只有更烂,没有最烂。他一边在心里拔鸟毛炖鸟肉,一边仔细观察。
一个年轻小伙子小跑着迎上来,笑容可掬地问要不要来一碗刚出锅的骨头汤。莫待谢过他的热情,躲进旁边一处坍塌无人住的院落。他里里外外翻了几遍,总算翻到两三件已难蔽体的破烂衣衫。随后他换好衣服,弄乱头发,然后在厨房的灰堆里一通乱滚乱扑腾,直弄得身上每一处都裹上了厚厚的灰,就是耳朵后面、指甲缝里和头皮也没落下。他藏好来时穿的衣物,在犄角旮旯找了半个破碗,又捡了根树枝拿着,朝路口一蹲,开始乞讨。“好心的大爷大妈,大叔大婶,求你们赏口吃的吧!小的快饿死了!”喊了半天也没人理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开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疼没人爱,死了也这般可怜!娘啊,您临死前说,我的儿啊,人间界太苦了!娘要替你寻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没有战乱,更没有那些肮脏嘴脸的好去处。那里的人热心勤劳,与人为善。娘啊娘,您到底有没有找到这样的地方?孩儿好饿!孩儿好想你啊……”他本是做戏,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这样衣衫褴褛沿街乞讨,与狗抢食……一时悲从中来,竟真的伤心了。他不哭也不叫,只捧着碗憨坐着,似乎已经绝望了。
过来一个中年人,端着半碗飘着葱花的骨头汤,里面有两块指头大小肉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排骨:“孩子,别哭了!来,这是昨儿晚上剩的,充充饥吧!”
“谢大叔!”莫待哆哆嗦嗦接过碗,磕头作揖,一个劲道谢。他喝了两小口汤,又吃了一块肉少的骨头:“大叔,我有点哄肚子的就行,剩下的给别人吧。”
“都饿成这样了就先别管旁人了,都吃了吧。”
“我娘说,不能因为自己艰难就不帮助别人。”莫待抹了抹嘴,露出一点笑容,“我娘说得对,我得听。”
“真是个好孩子!”中年人放下碗,回家去了。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女子拿着两个窝窝头来了。与排骨汤一样,任凭对方如何劝,莫待都坚持吃一半留一半。就这样,不到一个时辰,他面前这样那样的食物已有不少。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食物,不停地咽口水。
“孩子,你吃饱了没?”一个穿得比莫待还破烂,腰已弯成煮熟的虾米,拄着一根烂木棍,眼睛带钩子的老妇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鬼魂一样飘到了莫待面前。“如果你吃饱了就施舍点给我吧!”
“当然可以。”莫待忙将食物往老妇人面前推,“这些都给您。”
别看老妇人的年纪大,动作却利索得令人咋舌。她先将排骨汤喝干净,用舌头将粘在碗底的一粒葱花舔进嘴里,砸吧两下就咽了。
“您怎么不吃肉?都凉了。”
“好东西要留着慢慢享受。”老妇人很舍不得吃那块排骨,盯着看了半天才放进嘴,嚼都没嚼就下肚了,连骨头也没吐。
这种吃相莫待从来没见过,惊得他的手一松,还没吃完的小半块饼掉在了地上。他刚要去捡,那饼已进了老妇人的口袋。“好孩子,你听我说。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好吃好喝,这个就给我吧,我不嫌弃是你吃过的。当然了,我也不要你感谢我对你的不嫌弃。待会如果还有人送东西来,不管是什么,你记得多留些给我就是了。”说着,她又飞快地将窝窝头等干粮揽进怀里,昏黄的老眼冒着戒备的光芒,滴溜溜转得比算盘珠子还快,生怕突然跑出个人与她抢食。
莫待默默缩回手,第一次在厚颜无耻这件事情上认输了。
“哟,我说钱婆婆,差不多得了。别欺负人家孩子心善!”给窝窝头的年轻女子一手握着一个鸡蛋,满脸嫌恶地道。“你家里的油米银钱都长霉了,还在这里跟这孩子装可怜,不要脸也要有个程度!”
莫待忙道:“姐姐误会婆婆了,她没有……”
“闭嘴!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就滥好心!”年轻女子剥了个鸡蛋送到莫待嘴边,“这俩鸡蛋谁也不许给,我看着你吃完。”
钱婆婆嘻嘻笑道:“小豆娘,瞧你这话说的,也太不中听了。咱们街坊邻居的住着,你还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么?穷得都揭不开锅了。”
“是,你那锅是没人能揭开,因为是金子和人命铸的,太沉!”小豆娘见莫待拿着鸡蛋不吃,以为他舍不得,戳着他的额头一顿数落,“干嘛呢?还不快点吃!休想给别人!你要是再敢这么穷大方,就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我。”
“姐姐说笑了。我吃就是。”莫待抱歉地对钱婆婆笑笑,有滋有味地吃着鸡蛋。“好吃!真香!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谢谢姐姐!”
小豆娘满意地点点头:“慢慢吃,别噎着了。我去弄点汤来。”
她刚一走开,钱婆婆的手就奔着鸡蛋去了。莫待慌忙扭身躲开:“我答应了姐姐的,不能给别人。婆婆见谅。”
钱婆婆从他的口气听出了坚持,知道遇上了死心眼的主,只得悻悻地指着掉地的蛋黄屑道:“那个总能给我吧?”她眨巴着眼盯着莫待,竭尽可怜之相,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恰好小豆娘端了汤回来,闻言一伸脚将蛋黄碾进灰尘:“你真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莫待心头微动,接过汤美美地喝了两大口,笑道:“吃饱喝足的感觉真好啊!姐姐快忙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凑到小豆娘耳边低语一阵,直到她大笑着离去。他把地上的食物收好,笑眯眯地道,“婆婆,除了姐姐给的鸡蛋,这些东西都归你了。你拿不了这么多,我帮忙送到你家去吧,反正现在我没事可干。”
钱婆婆大喜,忙前面带路。
两人左拐右拐,上坡下坎,费了很大的劲才来到一间由几根朽木支起的茅草房面前。莫待探头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床,锅碗瓢盆杂乱地堆放在一块肮脏的破木板上。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常见的生活必需品。烧着火的灶台上有一口冒着热气的锅,飘着诱人的香气。靠墙角的地方放着十来个陶土罐子,每个都擦得铮亮。
钱婆婆指挥莫待放下东西,粗声叫道:“老不死的,出来吃饭了!今天有好东西吃!”
莫待屋里屋外溜了一圈,也没看见哪里有人。“婆婆,这里还有别的人?”
“有,怎么没有!还有个家都不能看,等吃等喝需要老婆子我伺候的废物。”钱婆婆朝向屋角恶声吼道,“老不死的,还不出来?装死呢!”
过了好半天,地上的茅草堆才稍微动了动。钱婆婆失了耐性,胡乱踢开茅草,拖出一个只用一块破布遮住下体,骨瘦如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的老人。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清晰可见,肚皮已快和后背粘连在一起,间歇性有气无力地起伏,似乎在抗议主人的虐待。
钱婆婆掰了小块窝窝头扔到老人手边:“今儿的饭。”
莫待奇道:“有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多给他一点?”
钱婆婆道:“他瘦,饭量小,吃太多了容易胀肚子。”
莫待再次被击败了!他扶起老人,伺候他喝了些汤水,又把剩下的一个半鸡蛋捏碎喂他吃下。钱婆婆暴跳如雷,冲着老人一通臭骂:“你个老废物,临死了还要糟蹋粮食!这些东西我要用来熬汤卖,你给我吐出来!”
莫待皱眉道:“凶什么凶!他吃的是我的东西,轮不到你说。”
“我咋不能说?那汤水你给我了,那就是我的,我就有权说!”
“不过两口汤而已,你至于这样?吃蛋黄没汤容易噎着。就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搞不好就没命了。他的命贵还是你的汤贵?”
钱婆婆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我的汤贵!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死就死了!”
“喂!说什么呢!”莫待气得差点动手,“他是你老伴!你怎能这么黑心?”
钱婆婆两眼一翻:“稀奇了!你才知道他是我老伴?既然知道,就别管我们俩的事!”
“不管就不管!不过,你拿了我那么多东西,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钱婆婆极为不满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罐子,阴阳怪气地道:“人类真是越来越小气了!给点东西就要回报,难怪说人为财死!老婆子我大度,不跟你一个穷要饭的一般见识。想问啥?问吧!”
“你家真的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么?”
“那还有假?你看我老伴都瘦成什么样了,能是不缺吃喝的人家?”
老人根本没办法说话,只费力地动了动手指,指向灶台上的锅。不等钱婆婆动作,莫待已掀开了锅盖:嗬,开眼了!锅里竟然炖着大半锅排骨。“这是什么?”
“是我做生意要卖的,不是自己吃的,不属于我们家。”
莫待不得不承认,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和爱财如命这两件事情上,钱婆婆必定是六界的翘楚。他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给予的第三次暴击,平静地道:“我盛点热汤给他喝吧。”
钱婆婆立马上前护着那口锅:“不许!不干活的人没资格吃饭!这汤你可以喝,但得给我钱!”
若不是看她已一把年纪,莫待早就拳脚伺候了。他忍下脾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钱我有的是,一会给你。”
钱婆婆并不觉得有钱还当街乞食有什么不对,本想气势汹汹地来一句“小本经营,概不赊账”,不料被莫待狂野恶毒的眼神盯得发了毛,临时把那句本欲高喊出口的话改成了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太不讲道德!就知道欺负老人家!”
“到底是他懒惰不想干活,还是你饿得他干不了活?”莫待拈了排骨啃,啃完又捞了一大块,“有这么多,你让他吃点怎么了?”
“再多都不是我的,我说不许就不许!”钱婆婆抢过锅盖盖上,“我无儿无女也无亲眷,无人养老送终,我得把钱攒够了才有资格谈仁慈善良生老病死!”
“攒钱养老没错,可你不能因此就不顾家人的死活。”趁钱婆婆忙着添加柴火,莫待将墙角的罐子打开来看。好家伙!罐子里不是金子就是银子,最不济也是成串的铜钱。他将罐子盖好,问那老人:“这些钱是不是你年轻时挣下的?”
老人猛地睁开眼,费力地点了点头。
钱婆婆又是一顿臭骂:“是,是你挣的不假!可如果不是我费尽心思替你藏着攒着,怕是早就花光了!这个世道睁眼就要钱,再多的钱也经不住流水似的用!”
莫待没理她,问那老人:“你有做过对不起你妻子的事么?”
老人把头摇了又摇,眼里已有泪。